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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1期

游泳池记

作者:于 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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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水里唤了我一声,裸体的男子,除了一条短裤,没有任何衣服、背景可以帮助我回忆起他是谁。那张脸像显影液里的图片,拼命要浮出来,但似乎早已显影过度,只是一片黑暗。他是谁?我肯定不是在他游泳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时他穿着衣服,是哪一类的衣服,暗示的是哪一类人物?是在什么环境中,某人家里?商场?医院?单位?我无法想象,这个男人现在只穿着一条游泳的裤衩,没有任何背景暗示的肉体,脱光了衣服,他一点身份的迹象都没有,而那身体是那么平庸,就是一块肉,像吊挂在屠宰场的猪肉那样。没有什么特征,如果另一个人唤我一声,情况还是如此。这个人,我不能通过身体回忆出他,他和我的身体没有丝毫关系,我们是在衣服中认识的。西装?休闲装?但他是怎么认出我来,我也是只有一条裤衩。他显然并不确定,企图进一步确认,他从水里缓缓地游过来,渴望和我交谈,渴望通过一些词语继续试探。但我毫无把这张底片冲出来的兴趣,眼看他的身体越来越近了,我把脸转向别处去,他改变了方向,他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认识我。游泳池忽然变小了,我尽量绕开他,拖延那尴尬的时刻。他也在远处注意着我,我感觉我正像一张放在显影液里的像纸,被他翻来翻去,也许他已经知道我是谁,认出了记忆中那个裹在某套衣服中的裸体,但我从未裸体出现在此人眼前呀,因为和我有过裸体经历的人,我是不会忘记的,那印象总是会刻骨铭心。我终于没有能把这个男人的记忆从黑暗里调出来。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从一个梯子爬上岸,飞快地离开,但我还是在最后的时候把目光投向游泳池,立即再次与他迟疑的目光相遇,他咕噜了一句,好像是说,再游一下嘛,要走啦?我点点头,离开了,心里一阵轻松。我穿好衣服,来到街上,一个穿丝绸夹克的人经过我身边,我忽然想起来还在那游泳池里泡着的男子是谁,他是何群的朋友,某年的夏天,我们曾经在一起打过网球。他穿着这种丝绸的夹克来到网球场,头发上抹着油,皮鞋铮亮。我以为他不是来打网球的,但他脱掉衣服和鞋,换了运动短裤和鞋,握着拍子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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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在换衣服的时候,手机响了,他解裤子的手停下来,换了一个方向,伸到手包里拿出一个手机,打开,是哪个?他的脸于是慢慢出现了一种办公室的表情,我觉得那是一个副主任的表情。刚才他的身份难以捉摸,六十岁上下,提着一个塑料袋,灰色的棉布夹克,运动鞋,打扮在民工和机关干部之间,拿出一只手机就不一样了,看起来不再像民工。说起话来就更清楚了,慢的,听不出口气,听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没有立场。那边有人在嘀嘀咕咕,他听了好一阵,只说了两句话,你莫听他乱说,明天我过来再说。然后他重新穿好衣服,干燥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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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泳池有洗澡的地方。许多人进来,把身上的那条裤衩也脱掉,拧开热水,开始冲洗起来。同时也亮起嗓子,开始唱歌。有的人真是唱得好,嘹亮,全浴室都可以听到。有的人嗓子不太好,也要小声地哼着,一边叉开大腿根,往那些毛上抹肥皂;或者把毛巾搭在脊背上,一边唱,一边上下拉着。这种情况是经常的,裸体,在澡堂里歌唱,没有人觉得不对。但在其它的公共场所,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例如在超级市场、在邮电局、在银行、在大街上,在其它必须衣冠楚楚的场合,如果你那么做,旁边的人就会惊讶、愕然、夸张地望着你,你只有疯掉,才能继续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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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洗完了,把淋浴位让给我。他没有关水,好意,方便我。我在小小的感激中钻到喷头下,立即被烫得跳出来,他的皮肤对水温的感应与我完全不同。那好意像学校的课文一样,在生活中完全失效,甚至损害了迷信者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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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游泳池里显得非常自信,挺拔,焕发。她的身体丰满,圆润,白,没有赘肉。水池边上,她骄傲地瞥瞥旁边的胖女人。女王、公主,不看任何男子,她当然知道他们都在看她,像鱼那样向上腾起,一翻,插入碧水中,许多男子也跟着插进去。但我知道她在单位上,被群众认为是最没有前途的一个,大不了就是生个娃娃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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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沐浴室到存衣柜,之间要通过一个公共的走廊。潜在的要求是,你沐浴后要去穿衣服,必须把短裤套上。但常常有人会忘记这一点,因为通常,沐浴处和衣服都是同在一处的。我看到一个男子,快乐地洗完澡,拿着香皂盒,甩着毛巾就去换衣服,忽然被击中似的弯下腰,捂住私处,退回来,差点被水渍渍的瓷砖地滑倒。另一个人以为外面出了什么事,跑出去看,同样是猛一弯腰,捂着那里,退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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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水游泳池弥漫着一种肉欲的气氛。水的温度使人有些慵懒,特别是在冬天。热气蒸腾,游泳者的脸都是红扑扑的。这种水温令人丧失意志。游泳不再有进入冷水的那种刺激,那种害怕或征服了冷所带来的快感。游泳的发明是为了征服自然的,它的动作是直线前进的。自由泳不适合于曲折迂回运动。在西方,游泳池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场合。锻炼身体、比赛,目的清楚。在中国的游泳池里面,目的并不明确,有人是来锻炼,有些人是来放松,有些人则是来玩,甚至还有些人是来谈情说爱。温水游泳池比冷水更受人们喜爱。冷水的目的很直接,就是锻炼身体。所以冷水游泳池的气氛很正式,游泳裤,游泳帽,潜水镜,身体都力图更规范,几分钟游多少米,呼吸的姿势要进一步校正。等等。温水的游泳池与锻炼身体无关,更像是娱乐场所。红男绿女,缓慢地一条条浮起来,扒开温水爬过去,像一个饲养热带鱼的大鱼缸。一群妈妈悬垂着空掉的肚皮漂过去,像是正在腐烂的海带,左右飘摇着,努力要抓住什么离它越来越远的东西。关系暧昧的中年人在水里拥抱着。老妇人披散苍苍白发漂在水里面。一群退休的老同志站在齐胸深的水里面聊天,一面在身上搓着什么。一群少年在嬉水,打球,叫着,泼着水。有人穿着内衣内裤,也有全家来洗澡的,忘乎所以,搓起来。遭到呵斥,救生员不只是要负责安全,还有防止搓澡。据说成都的游泳池里,尿素的含量竟然超过标准。我对所有温水游泳池的水总是满怀狐疑,总觉得这是培养细菌的温床。游泳池是西方人发明的,中国人却有办法把它改造成类似澡堂的东西。但决不是澡堂,里面也有跳台,但封住了,游泳池当局怕发生事故,赔不起,写了一个牌子:禁止跳水,否则后果自负。这与在花园里写:禁止小便,意思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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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热气朦胧中恍惚看到游泳池边上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仔细看,才看出是一个救生员。他穿着冬天的长衣服,他怎么救生?他在池子周围缓缓地移动,令我想起中世纪的修道院,那时候有游泳池吗?游泳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游泳池在我的世界里出现,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一个白瓷砖的露天游泳池,在翠湖的旁边建起来了,它成为昆明的一件大事。我记得在夏天的一个下午,老师带我们去了里面。所有男孩都穿着红布做的游泳裤,女孩子则穿着内衣和短裤,那时候没有孩子穿的游泳衣。水非常清,碧蓝色的。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白色瓷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从这时候起,游泳成了一件事情,游泳证,买票,一小时一场。经常买不到票,每次去买票都要排队,在开场前一小时就要去排队。而在此以前,游泳是在河流上,池塘和滇池。在那边,我们几乎不说“游泳”这种话,我们把游泳叫作“洗澡”。我相信人类先是要洗澡,然后才开始游起来的。在洗澡的时代,游泳是一种“洗”和“玩”,而不是体育活动,不是自由泳、蛙泳。我是在玩水的时候忽然学会了游水的,我最初学会在水上扑打,但是可以前进的动作,被上过游泳课的孩子叫作“排澡”,狗爬式。我先已经通了水性,慢慢才被蛙式、海豚式驯服。我们只是偶尔去游泳池游泳,那是一个要买票的正式的地方。而在我童年时代的习惯中游水只不过是一件脱了衣服就跳下去的事情,我们并不重视游泳池,那是一个时髦的学校。我从未想到的是,二十年后,这个世界已经不能随便脱掉衣服游泳了,池塘消失了,河流上漂满垃圾,滇池成为脏水。身体唯一可以和水发生关系的地方,只有沐浴室和游泳池。而且,温水游泳池一个个出现,连冷水都渐渐消失了。对我来说,游泳是冷的而不是热的。是夏天而不是冬天。是室外、是蓝天和白云,而不是光线阴暗的室内。“世界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叶芝说这话的时候,他大约想到的是一些巨大的运动,例如工业革命、蒸汽机什么的,他恐怕想不到“可怕的美”将从游泳池里诞生。昆明几乎所有的游泳池都成为温水的,不仅是在冬天,而且在夏天。如果要像过去那样在湖泊里游泳的话,你必须离开这个城市一百公里。经常有烤肉的香味从雾气里漂过,使人觉得是在肉汤里游泳。现在游泳池不仅游泳,也卖烧烤油煎的各种食物,围着池边还有许多靠椅,圆桌,出租麻将、扑克。最后还剩下两三个冷水的游泳池,里面空空如也,生意清淡。有一天我发现一个,进去,忽然想起奥登的诗来,“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小溪已经冻结,飞机场几无人迹……”长这么大,我还是一个人在如此巨大的游泳池里游泳。冰冷,安静。就像一个热闹的时代结束了,只有我留下来,孤独地站在巨大的广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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