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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5期

突古(小说节选)

作者:萧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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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那以后,凯达一家依着突古的启示又搬了几次家,都没有现在住的者波山好。者波山草场好羊肥得快,新烧开的荞子田全是黑油油的蚂蚁土(山区肥沃的腐殖土蚂蚁很多,故有此名),一捏都要滴油,一块田硬是能收几千瓢荞子。阿爸有闲就去打猎,经常猎到山鸡、野兔;如果有兴趣在箭头上涂些弩箭药(剧毒药,通常涂在箭头射杀猎物),还不时会抓到野猪、老熊。慢慢地,又有十多家苏人从永城搬过来住,者波山也不像往年一样冷清了。
  山下这一年来也是越来越热闹。很多低矮难看的房子一条条躺在山下,横七竖八毫无规则。屋顶还亮亮的反光,直晃走山人的眼。到处都竖起高大的砖塔,白天冒着浓浓的黑烟,晚上吐出红通通的火焰。开初,凯达对这一切还有些害怕,但慢慢也就习惯了。热闹了,人多起来也有很多好处,至少凯达背下去的山货就卖得很快。有了点钱,凯达就开始想为家里买好多好多东西,尤其想买架大大的录音机回山里放歌听。想买的东西影子都不见呢,凯达就开始在犯愁:东西多了,搬家可怎么带?
  有时,凯达老觉得阿爸神经过敏。者波山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还是迟早要搬,突古一直也没发烫,但阿爸叹口气说:
  “我们在者波山也不会住长,哪天突古一热,马上就得搬。者波闹起来了,突古不喜欢热闹。以前往往一这样,它就变脸。这次恐怕也不远喽!”顿了一下,阿爸用严肃而无奈的口吻说:
  “哎,反正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突古叫搬就得搬喽!”
  确实也如此,这一向,凯达蹲在家门口就能看出者波是越来越热闹了。城边边的村子甚至山坡上,到处都是晃人眼的白铁皮顶工棚,竖的砖塔也一个比一个高,到处冒烟,天空中灰蒙蒙一片。人们开始往山上修路,凯达当然不知道那是准备开采者波山储量丰富的石灰石。不知不觉,很长的一段下山小路修成了能跑长卡车的大马路。凯达背着篮子走在上面,觉得比过去轻松、舒服多了。他心里说多好啊,多方便我们。马路的顶头连着一个采石场,边上盖了小窝棚,天天都有人流进进出出。整天有人炸石头,还有人在费力地往车上装。凯达经常远远地站着,看那些外省人怎样把大石块一个个用几根横杆滚上车,看高高大大的卡车装满矿石“轰隆隆”威风凛凛开下山去。他对这新鲜的一切感到奇妙无比,但又充满了莫名的兴奋和恐惧。他抑制不住好奇,经常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心里老在想:者波到底是怎么回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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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迤省南部崇山峻岭,惟一的一条铁路轨很窄,称为“米轨”。列车也只是轻轻巧巧挂了几节车厢,在山里叮铃啷爬坡过河还没有汽车快,连西迤民谣也有“西迤十八怪,火车没有汽车快”之说。杨次仁和女友卢小蓉从省城曼宁坐了小火车去者波卢小蓉家。火车不停地爬高就低,铁轨小,车厢难免晃里晃荡,杨次仁故意夸张地大幅度晃着身子,去偷吻卢小蓉粉嫩的脸颊和圆圆的小耳垂。热辣辣的阳光透过车窗在桌椅和地板上跳过来跳过去一晃一晃,里面的乘客都昏昏欲睡,整个车厢只有这一对年轻人在兴奋地打闹。
  正是七月的天气,小火车踩过北回归线继续向南,车厢里越来越闷热,简直像上了火的蒸笼。好不容易到了者波市,一下车,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路面的柏油已晒得松软,人踩着一闪一闪。两人满脸冒汗,浑身油腻地摸到者波水泥厂卢小蓉家。
  一进卢小蓉家,杨次仁的眼睛一下子应接不暇,他觉得自己踏进了一间宫殿。宽敞的大客厅富丽堂皇,天花板上七弯八叉的吊灯发出靡软的光,打过蜡光亮鉴人的地板简直都不敢落脚。杨次仁一坐下去,庞大的真皮沙发老熊一样整个抱住了他,凸凹不平的革面紧紧吸住汗津津的身子,整个人一下子被擒住,简直就不能动一动。屋子里空调开得很足,身上刚从毛孔里冒出来的汗一受冷又往回钻,整个身子都开始发痒……一抬头,小孩一般高的电视里有两个外国男女正在接吻,拼命吸吮,死去活来,逼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旁边骄傲地站着两个立式音箱,将军一般斜眄着你。杨次仁只觉得矮了一截。两只眼球又涨涨地往外鼓,很难受。卢小蓉见了他的窘态,莞尔一笑,领了他去卫生间洗澡。
  洗完澡,杨次仁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来到客厅。这下就比刚才放松多了,他落落大方地与卢小蓉父母打了招呼,就坐下看电视。好看时一家人都盯着屏幕,节目不好就用遥控器频繁换台。大多数时候,全家人都是盯着一出无聊的肥皂剧看,然后东拉西扯搭腔。卢小蓉父亲中年发福后略有些胖,头开始谢顶。他特地又证实了杨次仁是东甸人,就摸着头“喔哟喔哟”感叹。
  “简直没有比东甸更冷的地方了,那里的鲁族连蔬菜都不会吃。”他看到卢小蓉母亲瞪起了眼睛,又说,“你猜得到吗?他们只吃炒面,喝一种——马奶做的茶吧,那个膻味呀——太大了!”挠了挠头皮,接着又补充:“你不会想到的,那里吃牛羊肉都还带着血呢!”卢母听得目瞪口呆,手中正在打的毛衣也停了下来,两个人一问一答讲着东甸。杨次仁多少有些不自在,搭话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一言不发,盯了电视屏幕看。卢小蓉看看他,就赶快说父母:
  “哎呀呀,爸,你也不就到过一回东甸,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能知道多少呀,人家杨次仁是东甸人都不讲。”卢母就转过头,很关心地问杨次仁:“真是这样吗?小杨好不容易出来,可就别回去了,真是吓人呀!”
  卢小蓉和杨次仁互相看了一眼,都抿着嘴笑了。杨次仁用手捏捏下巴,鼻子轻轻往外吹了一口气。
  “是的,我就是鲁族。我们从来不吃熟的,吃饭也用手抓哩!”
  卢小蓉知道杨次仁在说反话,就碰一下他的手肘,嗔怪说:“哎呀,你怎么了,你应该是汉人,鲁族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次仁身子往沙发上稳稳一靠,嘴角一撇,对卢小蓉狡黠地笑笑,很认真地说:“不,我家是鲁族,我自然也是鲁族人,只有我父亲才是汉人。”
  杨次仁古里古怪的话让屋里人面面相觑,卢小蓉父母互相看看什么话也没说,气氛就尴尬起来。杨次仁呆坐着,不知做什么好。他开始后悔,就因为卢小蓉说者波刚改建市,挺好玩,就来了。现在想想,还不如回东甸做点田野调查……
  正想着,“砰——”,音响里传出巨大的声音,杨次仁也震了一下。电视上一名持枪男子撞开大商店的玻璃门窜出去,紧接着是一连串紧张、惊险的镜头。杨次仁回头看看卢小蓉父亲,这位水泥厂的副厂长正悠哉悠哉呷着茶,仍然不紧不慢盯着屏幕,好像对刚才的声音没有一点反应。又看看躺在旁边沙发上的卢小蓉,自从到了家里,她整个人就懒洋洋地,过分的随意倒使她不像平日里那么可爱了。
  一家人都不怎么搭腔,时间过得很慢。卢小蓉母亲起身拿出一些花色好看的点心,堆着笑对杨次仁说:“小杨尝一尝,都是人家送的。”又走进厨房,不一会端出四杯咖啡。杨次仁喝了一口有一股奶味。
  “兑了点新鲜牛奶,小杨喝得惯吗?家里都习惯这样喝。”卢小蓉母亲话里有些讨好的味道,但又那么略微带了点炫耀,——她是不是也感觉到杨次仁的个性不好对付。杨次仁笑着说好喝好喝,心里却在想:喝咖啡、喝茶、还是喝鲁区的熬茶不都一样?在东甸还只有喝熬茶才带劲。父亲是外省的汉人,从二十多岁大学毕业进东甸就一直到现在。他喝起熬茶来比鲁人还凶。除了头发不卷,鼻子不高不直,父亲哪方面都像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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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两天,据说者波有不明传染病流行,厂里也就干脆暂时停工几天。卢小蓉父母也不上班,在家闲着泡在电视机旁,还劝说两个年轻人别出门。杨次仁和卢小蓉父母没几句可谈的,陪一家人没日没夜看了两天电视,心里就越发烦躁,觉得这个地方简直无聊透了。卢小蓉看他快憋出了病,就约了一些朋友,拉他出去玩了两次。不知不觉又捱过了两三天,杨次仁开始怀念东甸的日子,特别是在乡下外婆家的美好时光。上午像牛一样发疯地干活,一天能挖几大筐土豆。外婆疼他,他就说这是要把捏笔僵了的手使唤灵活哩。下午呢,就整个人躺在火塘边厚厚的毛垫子上看书,饿了渴了就喝熬茶、吃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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