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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叔叔余乐

作者:盛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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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了我无法描述的震惊。他的人瘦了好多,黑了好多,脸上打着蛛网般的皱纹,两鬓能见星星白发,整个人仿佛一件暗色调的木刻作品。叔叔结婚才多长时间啊?我感到,他头脑里的那扇天窗已经被封死了,看不到从前的那种光了,一点儿都看不到了。盯着他,我甚至产生了一点恍惚:这是我的叔叔余乐吗?如果说,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余乐,那么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头上像竖着一根天线、脚下像踩着一根弹簧的快快乐乐的小伙子就一定不是余乐了。如果说,那个人叫余乐,那么我面前的这个人又该是谁呢?余乐大概也看出了我的惊讶,他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时间真是不饶人啊,你看,一转眼你就是大人了,你叔叔也老喽,是个老头子喽。
  我的心里有刀片划过的疼痛。我不知该说什么,停了一会儿,就没话找话地问:婶婶呢?你儿子呢?
  叔叔的脸上迅速地掠过了一点难堪的表情,随即又恢复了平常:你婶婶带着你侄子回乡下去了。也好,有个小孩子在家里吵得很,烦得很,都走了,正好让我清静几天。
  我想问叔叔,是不是和婶婶闹了什么矛盾,但问不出口,反而被叔叔一个劲地问到大学读书的情况。他说:小豆子,还是读书好啊,读大学好啊,你爸爸读了大学,那最终还是和我不一样的啊,你瞧你叔叔,一辈子差就差在这读书上。
  我坐在叔叔家硬硬的木沙发上,想跟叔叔聊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叔叔则坐不住,他特别想热情地招待我吃点什么东西,好像我吃了一点东西,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他找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找着,最后只得将一袋开了口的饼干递给我,说:叔叔家没什么好吃的,这种饼干还挺脆的,你吃吃看,你吃吃看。见我不吃,他又起身给我冲了一杯牛奶:你喝,你喝。瞧着他忙手忙脚的样子,我觉得既亲切又遥远。亲切的是人,那遥远的就是岁月了。
  叔叔还要请我去街上的餐馆吃饭,他说:小豆子,你这么久才回来一次,难得啊,叔叔一定要请你吃顿饭不可。见我执意不肯,他就从里屋找出一件东西来。是他的那只红棉牌吉他!他说:小豆子,你真有出息,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叔叔现在穷了,买不起什么好礼物了,叔叔就把这只吉他送给你,好不好?你不要嫌弃,这把吉他的音质还是很纯的,你拿去玩吧。
  这——我,我不会弹。
  没关系的,你就拿去随便玩玩嘛,放在我这儿,也没用,只会生虫子的。叔叔执意将吉他送给我。我知道,今天我要是不收下他什么东西的话,那是回不了家的。
  于是,我抱着一只一点也不会弹的吉他回到了家。我没想到一只吉他会有那么沉,那么重。
  后来,我自己的生活就变得复杂起来了。我有些应接不暇的笨拙,还有许多化解不了的痛苦。我对叔叔的关心就越来越少了,只是母亲偶尔在来信中会提到叔叔的事情。
  那一次,她在信中说,你叔叔现在背了好多债,他花了两万块钱,给老婆和孩子都买了城市户口。我们本来都劝他只给儿子买算了,大人有没有城市户口没所谓的,等以后经济条件好了再说。可是你婶婶不答应,成天找你叔叔吵,你叔叔没办法,只好也给她买了。好在你叔叔为人大方,朋友多,肯借钱给他的人倒是不少的,只是他的那帮朋友都是穷哥们,借了他们的钱,也不好意思拖很久的……
  还有一次,她写信说:你叔叔真是苦海无边啊,最近你婶婶非要吵着到南方去打工,你叔叔不同意,我们当然都不同意了,都去做你婶婶的思想工作,说孩子小,离开妈妈不行,你婶婶就提出要求,要你叔叔给她租个门面,做生意。这不,我们大家只好又借钱给你叔叔,还要帮他到处找门面。你叔叔借了这么多的债,将来怎么还呀?反正,我和你爸爸已经商量好了,我们借给他的钱,就不要他还了……
  ——这么断断续续的,都是一些叫人难过的消息。不过,也有好消息。是关于父亲的。和叔叔相反,我的父亲倒是越老越吃香,升了工厂的总工程师。我们家又换了一处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外地工作。我就像坐在火车上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一样,跟家乡,跟叔叔,是渐行渐远了。
  有一年,我带着自己的新婚夫婿回家探亲。父母老是老了,但精神都很不错。母亲已经退休了,白天在家里做家庭主妇,晚上则到公园里,和一班腰身都很壮观的中老年妇女,跟着一台录音机,兴致勃勃地跳着不知是舞还是操的“扇子舞”。父亲呢,做起了什么“技术顾问”,在工厂里继续发挥余热,回到家就是喜欢对着报纸或电视荧屏,发一通“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宏篇大论。正好我的夫婿也是有点“五四青年”般的爱国情怀的,两人一谈如故,每天晚上都要一唱一和地来场“时事点评”。
  那一次,说到企业改制,父亲越谈越生气,说现在什么都一窝蜂地上,改制也一窝蜂,什么都不配套,拿着国家白花花的银子不是往水里扔,就是往个人腰包里塞,造成了国有资产的大流失,真是让人太痛心了。我的夫婿也在一旁附和,还书呆子似的引经据典,从现代企业管理机制讲到了公平和效率。母亲大概不喜欢这么“高深”的谈话,就在一旁插话道:是啊,小豆子,你知道吗?你叔叔那家机床厂,前些日子也改制了,改成股份制了,好像还是什么中外合资的,现在换成洋老板了,解雇了一大批工人,每个人只发三千块钱,工厂就什么都不管了。你叔叔年龄大了,也被解雇了。好在他技术好,被一家私人企业看中了,现在每天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车子到郊区上班,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每个月还拿不到一千块钱,就这样,还要看老板的脸色,害怕被炒鱿鱼呢……
  是吗?叔叔那么惨啊?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叔叔还不算最惨的。那些夫妻双双下岗的,找不到工作的,还有得了病的,家里负担重的……你不知道吧,就是你叔叔的一个朋友,大梁,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在你叔叔的单身宿舍里见过的那个大胡子,他和老婆都是一个厂的,都被工厂解雇了,夫妻俩只好在路边摆个小摊子卖水果,整天提心吊胆地跟城管玩“猫捉老鼠”,结果摊子还是被城管人员给砸了。他一怒之下,拿着西瓜刀追着人家砍了好几刀,他以为把别人砍死了,一害怕,就砍了自己一刀。结果,那个城管人员被救活了,他自己倒死了。唉——现在,城里,乡下,到处都是可怜人哪。
  那婶婶呢?叔叔不是给她租了个门面做生意吗?她的生意做得怎么样啊?
  哼,你婶婶哪里是做事的人!开了几个月的店,一分钱没赚,倒亏了几千块钱,只好将门面还给人家了。她又整天找你叔叔吵架。你父亲平时最不喜欢求人了,求人对他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难,这回也没办法,只好出面求人,帮你婶婶找了一份临时工,就在你父亲厂里的总机房工作,接接电话,值值班,钱虽然不多,但工作环境好,活儿也不重,她倒是还满意的。——要不是我们大家帮着,我看,她没准早就把你叔叔给甩了。母亲说到婶婶时,总是一种掩饰不住的怨愤。
  算了,算了,别说了。大概是顾及到我的夫婿在场,父亲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就皱着眉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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