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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6期

草垛上的舞蹈(小说)

作者: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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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末坐着,让泪水不停地淌下。
  夜晚的风没有丝毫改变,一股一股地从瓦缝里漏下。艾末的腿都坐麻木了,可她没有挪动一下身体。艾末的身体已感觉不到寒冷,当寒冷在她的身体上走到极致的时候,相反,她的身体倒暖和了起来。艾末仰起脑袋,看见玻璃瓦上的阴影厚实,是一种光滑而坚硬的厚实,如一个坚硬的棱角从她的心上划过。泪水在不停地淌下,又不停地被风吹干着。阁楼上的空间很小,除了一张床就什么也没有。艾末坐在床沿上,黑暗中呈小小的一团。
  对于黑夜的期待,艾末感觉到它总是在她的意念中转瞬即至的,它厚实的外衣总是很轻易就披到了她的身体上。艾末期待着阳光的来临,阳光却怎么也不到来,她的心就怎么也无法好转。一种想象时刻充满在她的内心——当她明天早晨睁开眼睛后,阳光毛茸茸的手指从她的脸上抚摸而过。那时的她就是一个温暖而幸福的孩子。在这样漫长而揪心的阴霾天气里,万物都蒙上了晦冥、冰冷的色彩。艾末的目光紧盯着屋顶上的玻璃瓦,觉得对付这样的天气只能是呆呆地坐在这里,她实在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对付办法。艾末用手抚了一下枕头,枕头柔软成一团,里面塞满了隔年的秕谷,发出的声响。秕谷香甜的气息入夜总是钻进她的鼻孔。艾末知道那些稻草就堆放在不远处,正在那里向她发出召唤,牵引着她内心的梦想。只要看见那个草垛,艾末就觉得梦想已飞动在了草垛之上。
  在艾末看来,事情也许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坏,还不曾糟糕到她不能去想象的程度。现在,房间里完全让黑暗笼罩住了。然而她的眼睛却能看见房间里的一切,透过黑暗她的眼睛依然是明亮的。艾末的眼睛不再去遥望头顶的夜空,目光缩回,在房间的四周巡视着,暂时她还没有看见黑暗中的那只老鼠。那只老鼠总是在黑夜中跑出,与她对视着。对视久了,她就睡着了。睡着之后,又被老鼠弄醒了过来,老鼠在她的脑袋边动作着,把枕头里的秕谷弄得啪啪作响。被这种奇特的声响弄醒后,她就看见老鼠的双眼正盯着她的眼睛。后来,老鼠“吱溜”一声跑下床,钻进门旁的一个破洞里。有时,老鼠傍着她的脑袋睡着了,皮毛蹭着她的腮帮子,痒乎乎地舒适。艾末每次在吃饭的时候,总是偷偷地放一个饭团到口袋里,晚上睡觉把饭团掏出放在床脚一个固定的地方。艾末知道在冬天那只老鼠总是被饿得“喳喳喳”地乱叫着,所以每次都给它带一些食物。时间长了,她就与老鼠有一种亲切感,一种互相间的默契。艾末又把目光朝四周巡视了一遍,还是没有看见那只老鼠,也许天气太冷了,它不愿意从洞里钻出。艾末看见她隔年的旧书面上又布上了灰尘,书被她堆放在床左边的角落里,已经有一摞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去擦它的封皮。灰尘永远都处在松散而虚浮的状态中。艾末每次擦的时候十分小心,害怕把它们弄得四逸而逃。艾末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无声地划过它柔软的表面,细腻的感觉就在指尖上弥散开来,书皮上就留下了一道光洁而利索的印痕。阳光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
  终于听到了从阁楼底下传出的母亲打呼噜的声音,艾末这才站起身来。艾末对这个时间守候了很久,她不敢弄出一点声响,母亲会很容易惊醒过来。艾末站起身后,脚步却难以迈开,麻木的肢体好像被冻僵了一样。艾末慢慢地运动着四肢,一点一点地唤回着失去的感觉。艾末来到那块玻璃瓦片的底下,视线顺着瓦片倾斜的坡度朝外望去,就又看到了那个草垛。草垛是她家的,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里。看着草垛,艾末似乎又回到了收割稻子的季节。夏天的阳光如一个蒸笼一样地蒸烤着。艾末与母亲在田野上割稻子,稻子一排一排地从她握着的镰刀下倒下。她不停地割,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更多的时候她差不多被阳光击倒,要窒息了过去。她浑身上下全被汗水湿透了,汗水淌进眼睛又跌进嘴巴里,眼睛火辣辣地痛着,嘴巴咸涩地发出异味。那时,她什么也不敢想,只想赶快帮母亲把稻子割完。夏季过后,艾末本来瘦小的胳膊又瘦了一圈。想到那些,艾末就伤心不已,心中充满了愤怒,是那些稻草把她对生活的美好一次次击碎的。
  草垛也是艾末与母亲堆起的。草垛堆起的时候,艾末的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她长久地嗅着草垛发出的香甜气息,迷醉其间不能自拔,以至于她感到身体上也到处弥漫了那股气息,经年累月从不曾挥散。夜色已均匀地铺在了草垛之上,深黑深黑的。艾末的眼睛沿着它的边缘跑动着。艾末的眼睛是能透过黑暗的,别人的眼睛是否也是这样,艾末从来都没有去询问过。艾末看见草垛在黑夜的深处发出一种金黄的颜色,它沿草垛的四周划了一个圈,熠熠生辉,草垛同样是有生命的,它的生命属于黑夜。在黑夜中它走动不止,清晨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艾末觉得草垛很有意思,它走动的方式同样很有意思。在黑夜中它走动得很缓慢,但在清晨回到原来位置的速度迅捷得惊人。今天晚上,草垛却没有走动,还呆在原来的地方,它四周的光芒愈来愈明亮。这时,艾末看见有个东西正在草垛上舞蹈着,动作时缓时疾。艾末看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那个东西跳跃的姿势优美繁复,令她眼花缭乱。这是艾末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景象。她觉得那个东西像是一团火,又觉得不像是火,始终都在燃烧着,却又无法点燃草垛。艾末想,假如有人对草垛划动一根火柴的话,那个东西的舞蹈会是美轮美奂的。艾末被这样的念头怂恿着,朝着草垛前进,抵至它的边缘,甚或她已举起了那根燃烧的火柴。
  那个舞蹈的精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艾末询问着自己。
  风大了起来。当风吹熄了那团燃烧着舞蹈的东西的时候,艾末的眼前倏地一下子暗了起来,什么也看不清了。艾末很疲劳,该上床睡觉了。艾末摸黑走到床边,连衣服也不脱就钻进了被褥的深处,很快就睡着了。
  事情的发生一下子超出了艾末的想象之外,甚至对她构成了一种致命的打击。在这样的打击面前,艾末一下子不知所措了起来。那同样是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北风吹得愈来愈凶猛,整整一夜把天空吹得干净、明亮了。那天早晨,艾末很早醒了过来。这雪怎么还不下呢?艾末的心中有莫名的失落,雪落下的日子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她心中一直都希望天空落下一场大雪。
  但事情的发生一下子改变了她对母亲的看法,以及对整个世界的看法。那是一个她从不曾深入过的世界。但它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艾末的面前,就令她侧身其间。
  在艾末轻轻打开房门的瞬间,一幅图画出现在她的面前:一个男人正从母亲的房间偷偷地溜了出来。艾末的心跳倏地变得空洞,她睁着双眼,腿颤抖着,站在那里呆住了。那个男人在走出门的时候,脑袋不自觉地转向身后,朝艾末站立的方向望了过来。男人的动作一下子笨拙了起来,脚步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该与艾末打个招呼。但迅即男人像是明白了什么,飞快地转过门廊,消失在艾末的视线里。
  母亲上来的时候,艾末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艾末抖动的身体说,艾末,你这是怎么啦?
  艾末说,你骗人,你在骗我。
  母亲说,我怎么骗你了?我知道你的心肠很硬,跟你的父亲一模一样。母亲的话忿忿不平,胸脯急剧地起伏着。母亲与艾末总是对立的。母亲其实不想这样,但一看见艾末,母亲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母亲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母亲也曾想改变,然而母亲又是无法改变的。艾末站在那里,对母亲露出鄙视的神情,像是从来都没有给过母亲一个好脸面。母亲不能面对这样的情形。艾末的脸冰冷冰冷的,嘴角高挑,浑身一下有一种孤傲的气息。这气息如一道光流,轻易就击中了母亲的心。
  艾末说,你骗人,你还是我的母亲么?
  你就是这样与我说话的么?你不气死我才怪呢!母亲的脸被气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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