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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2期

四十七士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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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在最初接触日本时,就听说了这个传说。但对我,它却一直语焉莫详。在观察四十七士的过程中,感受和道理,都不易说清。
  它本身蕴藏的“理”,已经艰涩。哪怕外国人和日本小孩一样,兴趣盎然,兴致勃勃,喜欢讨论、渲染、琢磨它的每个细节,但他们并未讲清它主导的道理。中国人更是:一边觉得其中古典的理论似是而非,一边心情沉重,因为它和中国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在日本追寻“四十七士”的轨迹,这事对于一个中国人,有一点像是阑入又类似升华的、说不清的滋味。
  以前,我始终也没有余裕——从正面观察或赏味日本的古典。谁知奢侈的夙愿,竟在阔别后实现,十数年后的深秋,踏着鲜艳的红叶,我在半个日本,居然把四十七士的地点巡游一过。
  
  1.赤穗城
  
  赤穗城,在日本星罗棋布的“城”中,只算是一个小城。不只是面积,它比不了许多城那么形势险峻,或者坐落形胜之地。只有心静下来仔细参观,才明白这里的平缓海滩,给了赤穗以制盐之利。这是一个理财有术的小国,虽然小,却有独特的富裕。
  从火车刚刚下来,视野里一下就充满了四十七士的广告、宣传画和各式商品的招牌。我莫名地兴奋起来。
  
  一个本地的小学女教师领我们参观。她领我们不是直奔城堡,而是先去了两座庙:永应寺和花岳寺。那里有大石内藏助的亲笔遗墨:他把一口铸钟献呈给这座寺庙,处理后事另有雄图的语气含而不露。那里有书家某某的给他的挚友掘部安兵卫的别诗:“结发为奇士,前金那足言。离别情无尽,胆心一剑存”。一株忠义樱,一棵不忠柳,一柄据说大石内藏助用它最后结果了仇敌性命的、九寸五分长的匕首。
  他们在离开故里赴江户之前,处理了不少物品,安排了许多后事。故乡人当时懵懂不知,现在感激涕零,到处都展示着夸张而自豪的遗物。
  然后又去了大石神社。如一通经幢的方石碑上,刻着海军元帅东乡平八郎伯爵的手迹,行草潇洒,抄写着明治天皇褒赏四十七士的辞令。不用说,对赤穗义士的特意颁诏,是取代了幕府的明治新朝,对国蒙屈辱、人有遗恨的赤穗士民的笼络。但它的措词,却是对四十七士行为的最官方解释:
  
  ……固执主从之义,复仇死于法。百世之下,使人感奋兴起。
  (《忠臣藏》P.211,松岛荣一著,
  岩波新书,1961年)
  
  凝视着东乡平八郎的字迹,我久久琢磨其中滋味。不一定,我想,惹得人们喜爱的,并非一定是忠君的精神。
  四十七士事迹的梗概,大致是这样的:
  播州赤穗藩(在京都以西不远)的大名(领主)浅野内匠头长矩,在他轮值江户城的招待官役的时候,一次在迎接天皇使节的仪式之前,在幕府中央驻地江户城内松之廊下,与一名老年权臣吉良上野义央发生冲突。其原因至今未能究明。浅野在盛怒之下,拔刀伤了吉良。这就是严重违纪的“江户城刃伤事件”。
  此事震怒了当时将军德川纲吉。他不容宽恕,命令浅野即日切腹、并罚浅野家从兹“断绝”。这就是说:赤穗藩的名号封地一律撤销、赤穗城向幕府开门缴城、大名浅野家削为布衣。作为藩士的三百余名赤穗武士,随之失去俸禄和地位,沦为“浪人”。
  浅野欲辩无辞,时不他待,当日便急急剖腹自决了。
  消息传到赤穗藩。
  震惊的赤穗藩士们,无法接受突兀的祸从天降。随着事实的弄清,抗拒的思路形成了。这一思路,是后日他们决意和行动的注解,也是四十七士事件后来脍炙人口的原因。
  他们认为:既然在江户城松之廊下发生的刃伤事件是两人纠纷导致,那么按照“喧哗两成败”(各打五十大板)的惯例,应该是吉良和长野两人均遭处罚。一人逍遥法外,一人即日切腹——这是幕府处理的不公正。而且,这不公正太过分,已经无法容忍。
  至于招惹主公怒极失态、禁地拔刀、导致刃伤的吉良,他乃是这场巨大灾难的祸首,是不可饶恕的仇敌。
  一场造反开始酝酿。赤穗武士决心以传统的“仇讨”(あだうち)形式,向仇人吉良复仇,并且用这一手段冒犯“法度”,打击不公正地处理刃伤事件的幕府官员。
  决意变成一个极度冷静的计划。它在策划、运行、圆满的过程中,几乎变成了艺术。已失去藩士名分、变成浪人的他们,恭顺地献出城堡、放弃职俸、四散飘零。没有一个武士抗议,没有一件摩擦发生,一个藩国消失了。
  但是,一批藩士在首席家老(藩国主官)大石内藏助良雄的率领下,盟誓立约,决心复仇。经过了一年零八个月的潜伏、忍耐、调达、待机,元禄十五年(1702)十二月十四日夜半,在一个落雪的黎明之前,义士攻入仇人吉良的官邸,格斗中打败了吉良的侍从(斩杀十六名,伤二十或二十三名),从柴炭小屋搜出吉良本人,并处死了他。然后,他们割下吉良的首级,离开一片狼藉的官邸,嚓嚓踏着清晨的积雪,跨过江户的两国桥(有未跨此桥说),向埋葬着主公浅野的泉岳寺,班师回兵。
  他们从泉岳寺的水井里,汲水洗了吉良的首级,然后把它祭于屈死的浅野墓前。已经派人向江户官府自首,这一场讨仇报主、洗净屈辱、维护士道的快举,至此结束了。以后无非是幕府的裁定、个人的生死,恰恰他们四十七人,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官府的命令,在拖延了数月之后下达了:切腹。被关押在四处大名宅邸的武士们,逐一静静剖腹,结束了一己人生。他们死后被葬在主公浅野身边,泉岳寺,从此突然成了日本最出名的寺院。
  同时,在赤穗,从此以后无藩胜有藩——由于这一事件,赤穗几乎成了日本最有名的藩国。直至今日,赤穗的唯一光荣就是四十七士;赤穗最有名的产业和文化,也是浅野时代开创的、赤穗藩的海盐煮造。
  
  但是,原来的质疑,并没有得到答案。“快举”的背后,“理屈”(道理)不仅没有捋顺,而且日益暧昧不清。
  四十七士行为依据的“道理”究竟是什么?
  忠君?
  这是最表层的、也是最便利的一个说法。而且这个例子似乎为中国古典的“忠”的概念提供了一次最狭义的阐明。岳飞精忠报国的“忠”逸出了范畴,“忠孝”一组的概念却指出:忠经常限定于针对领袖而言。明治的褒赏令,释忠为“主仆之义”。
  中国人和美国人,在复述四十七士故事时,口吻和感觉都很不相同。
  美国人本尼迪克特所著《菊与刀》,是作者在下列条件下写成的:目的是为军方提出日本可能投降与否的战略估计,著者从来没去过日本,只靠对全体被美国拘禁的美籍日本人进行调查获得资料。她对四十七士的叙述,反复使用了一个日本文化概念“义理”(ぎり、义理),并以之替代所有“忠、义、信、仁、行”等浸透日本精神的中国古典思想。她的这一话语,再根据英文回译成中文时,几乎又都译成了“情义”——这样出现了一种简单化。“义理”就是“忠”和“义”吗?显然不是。这种解释该驳正么?谁若有意也不妨。只是驳正会很麻烦;就像“义理、情义”,纠缠不清一样。
  而中国人,面对这个义士挺身的故事——
  陈腐的封建思想!精英们随手就是一棒子。
  咀嚼着四十七士事迹,再听这样的批判只觉轻薄。是的,它所依仗和宣扬的,不过一种愚忠。但它在实践时的异端和美感,却使愚忠变作了人性。人的尊严、信诺、情义,夺门而出,压倒一切。在凛冽的精神面前,对旧道德的讨伐踌躇了。何谓忠的愚贤?况且今日,破除东方的愚忠,往往是无行的右翼精英宣誓效忠西方帝国主义时的见面礼;如李志绥对毛泽东知遇的背叛,以赤穗义士的道理来看,不过是无耻小人的“卖主求荣”。
  赤穗义士的故事如有魔力,使人甩开枯燥干巴的理性,鷓鷓然跑向纷纷雪落的桥头,不惜当一回他们的同伙。是的,宁肯欣赏封建,也不愿迎接一种歪理独霸的新世纪。何况今天,东方古典已在被轻蔑的尽头复苏,西方却愈来愈露出狰狞本相,人们终于开始质疑——对西方的愚忠,对资本的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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