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变脸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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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半天他才划燃了,捧过去给老蒲点。老蒲比陈太学高一大块,却不弯腰,陈太学只好踮起脚跟。老蒲抽着烟,不看陈太学父子,只望着阴郁的天空。陈太学说,老蒲……老蒲像没听见他的话,陈太学吧嗒了几下嘴,又说老蒲……陈太学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老蒲紧紧地含着烟,但并没吸,他的烟早就没有火星了。陈太学不再说话,只望着地上,望着老蒲的脚。
农机站的院子里静得令人发慌。
又过了好一阵,老蒲终于说,进来嘛!陈太学抓住儿子的手,跟随老蒲就往里走。进了办公室,老蒲拉出抽屉,拿出十块钱,陈太学伸过颤抖的双手去接,但老蒲手一缩:你得打张借条。他摸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和一支圆珠笔芯。乡里人借钱,是从不打借条的,要你打借条,就是不相信你。陈太学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接过纸笔,歪歪扭扭地写。借条写好了,老蒲才迟迟疑疑地把十块钱递给他。
陈太学拉着儿子出门,走到门口,他回过头说,二场我给你带两斤烟来,就算我送你的。
当他们离开了农机站,陈太学才发现儿子眼睛红红的,气不是呼出来,而是往外抽。陈太学在心里喊,老蒲是个好人啊。在那年月,有谁敢把十块钱这么大一笔数字借给无缘无故的人呢?而且老蒲也有一儿一女,都在区中上学。陈太学对老蒲充满了感激,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的卑微,却给儿子的内心是一种无言的伤害……
此刻,他在沙发上动了动,沙发吱吱地叫了几声,像很不乐意他坐在上面一样。陈太学将湿漉漉的手恼怒地在沙发上擦了几把,心里问自己,我哪像个当爹的?
夜晚走得出奇地慢,陈太学没感到饿,只感到累,真想开个房间好好睡一觉,但一个房间要四百多,他又舍不得,他就蜷曲在沙发上,一分一秒地挨。他回想着这一整天的经历,回想着他在张保国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连他自己都感到恶心。但他明白,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这样做。他这样做了,才可能讨得一杯残羹。这是没办法的事。天底下,有几个掌权的不希望别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又有谁愿意自甘卑贱?说到底,那都是逼出来的。
想到这里,陈太学突然特别的恋家。他对那个阴冷的家本来没什么留恋的,已有大半年没回去过,但此时此刻,他想家都想疯了。
反正儿子十多天后就要高考,干脆明天去巴川县中看看他,然后顺便回家去一趟……
天终于亮了,陈太学去付了所有费用,又回到沙发上,等张保国他们下来。
快到九点了,张保国他们还是没下来。陈太学只有上楼去敲门了。张保国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陈太学说,张经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这时候,他闻到了房间里一股暖烘烘的气息。张保国说,唔。又说,你的事你放心,等等吧,等七八天再说吧。话音未落,门砰的一声被撞上了。
陈太学下了楼,他去街上吃了五个馒头,喝了两碗稠稠的稀饭,才搭公交车去长途汽车站。
直到坐上回高州的大巴,他摸了一把痒酥酥的脸,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回到高州城,陈太学直接就坐上了去巴川县城的车。巴川县属高州市管辖,其间只有两小时车程。县城里到处都在挖路,烂泥满街,从土里刨出的锈管子,从这头横到那头。太阳光毕毕剥剥的,把什么都烤得冒烟,恶臭咬得人直打干呕。陈太学从车站走到县中,不过就半里地,可他在高州城汽车站擦过的皮鞋,又沾满了泥浆,连裤子上也是。还有那股臭气,都扎进皮肉里了,使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死尸味。他不愿意以这副模样去见儿子。当他明白自己的卑贱给儿子带去伤害后,在儿子面前就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他退出学校大门,去街口上把鞋擦了,又去店里买了条十多元的裤子,找家旅馆洗了个澡。
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在心里不停地骂:娘的,人家搞女人的钱我也给了,未必我不该为自己买条裤子,花钱洗个澡,人模人样地去见儿子吗?
然而,陈太学最终没去见儿子。儿子前几次高考,他都提前去见了的,但儿子并没考好。陈太学害怕这一去会给他增加心理负担,他在校门口站了几分钟,就朝码头走去。
县城到老君山脚下,只能走水路,汽划子速度慢,下了船还要爬一座高山。当陈太学回到家,天早已黑了。在山区里,天一黑就是什么都黑了,仿佛能用刀把那黑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吃过饭,陈太学最想做的事就是立马睡上一觉。他躺到床上去了,却没法入睡。老婆和母亲一直在吵架。两个女人都为这个家熬得灯干油尽,但就是不能互相容忍。她们吵架的声音不大,话也不多,但字字句句是带锥子的。母亲骂媳妇伺候过两个男人,媳妇则骂母亲前世不积德,今世生出了个傻子。陈太学不想劝她们,这么多年了,往对方心窝里塞冰块,捅刀子,已经成了她们的习惯,成了她们生活的一部分,劝是劝不过来的。
陈太学只是累,只是不想听,而老君山上都是穿眼漏壁的木瓦房,放个屁也能传几层院子。天热,别看是山上,不吹风的时候闷得人直想叫,加上陈太学住的是虚楼,下面是牛圈,牛粪发酵后热蓬蓬的气息直往上蒸腾。还有蚊虫,山里的蚊虫指头那么大,飞起来哄哄响,咬不到你,也要让你明白它在惦记你。
你们不吵就好了,陈太学暗自乞求,你们不吵架,再热,再多的蚊虫,我也能睡着,我现在别的不想,就想睡觉啊。
但母亲和老婆还在吵。她们坐在一起,围着同一个簸箕剥玉米。
陈太学从不偏袒谁,可他心里有恨。他恨母亲,也恨老婆马芬,这恨不常有,但他还是意识到了。母亲说马芬伺候过两个男人,是指她嫁过两次。她的前夫是个石匠,婚后不到二十天就在开山时被砸死了,之后马芬才以“过婚嫂”的身份嫁给了陈太学。当时母亲虽说不上满意,可她劝儿子:过婚嫂就过婚嫂吧,我们这家庭,能结个过婚嫂就不错了。现在,母亲却拿这件事挖苦马芬!马芬也没道理,她怎么能用那么恶毒的话去伤母亲呢?其实陈太学的弟弟陈太良也算不上傻子,“文革”期间,他搞过武斗,当过通讯员,这样的人能说他傻吗?他只是懒罢了。说懒也不对,他只是对自己的活儿懒,对别人的事却是尽心尽力的。十年前他就被分了出去,自那以后,他就没经管过庄稼,洋芋也好,苞谷也好,都是埋下种子就万事大吉,苗子生起来,瘦得都不忍心看。这村里,小兵家的庄稼也比他的好。小兵才十三岁,他爸几年前得了麻风病,被送到很远的一架山里隔离起来了,他妈又有风湿,常发鸡爪疯,指头僵直得筷子也握不住,可小兵一个孩子,硬是把庄稼侍弄得花是花朵是朵的,哪像他陈太良!有好心人教他,说太良,你挑两担粪去把庄稼淋一下嘛。听到这样的话,陈太良必然把厚厚的嘴唇一翘,将眉毛一甩,粗声大气地说,我那庄稼淋不得粪,一淋就淫了(肥料过剩)。他不做自己的事,却随时都在等候别人的召唤,只要有人请他干活,他就高兴得过年似的,砍柴、背力、站在奈何桥上装鬼收钱他都做得像模像样,兴兴头头。
有啥办法呢,天生一个当奴才的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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