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变脸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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鳖大王熟了,两人不但说场面上的话,还说私事。没想到这一说,竟成就了一桩婚姻!养鳖大王有个女儿,名叫秀莲,已二十三岁了,还没找到婆家。当然并不是找不到,而是跟陈福一样,高不成低不就的。陈太学一听就动了心,说他有个儿子,今年二十七,也未婚娶。
  两人暗地里对彼此的家底作了一番细致的调查,就私自定了下来。
  照养鳖大王的意思,由他们各出一半钱,在高州新城给儿女买一套好房子。对出这一半钱,陈太学倒一点不为难,他感到难的是选定买房的地方。他自己都难以解释的是,他为什么会对高州城有一种来自精神内部的抗拒。他说,何必在高州城买房呢,去我们巴川县城不行吗?养鳖大王嗤笑了一声:那鬼地方,一泡尿就淹死全城!养鳖大王是一个特别喜欢扁嘴的人,他有棱有角的嘴一扁起来,眉宇间就透出一股子藐视一切的傲气。陈太学瞧不起他的这股傲气,觉得他到底是土财主,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同时,陈太学又特别佩服他的傲气,他从养鳖大王的嘴角,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他从骨子里向往的人生。
  陈太学扳不过养鳖大王的手腕子,只好同意在高州新城买房。
  这些事情都谈妥了,才让两个年轻人见面。
  不过没什么好说的。陈福啥都听父亲的,那次远走浙江的叛逆,是他灵魂的河流里唯一冒出水面的礁石。至于养鳖大王的女儿秀莲,自她醒事之后,就深深浸染在与周围邻居有意隔膜的气氛之中,从血液里就认同她要嫁人就必须嫁富人的观念。养鳖大王和秀莲对陈福满意到什么程度,陈太学没有把握,陈福也没有把握,那个脸上长满小痘痘的女子,跟她父亲一样干练,谈恋爱就像养鳖卖鳖,做得一板一眼的,从不表露儿女情长。反过来,陈太学对秀莲倒是特别满意,他满意的不仅是她父亲的财富,还因为她说一口普通话!来她家买货的,高州人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重庆、成都等地来的,而且又多不是成、渝本地人,而是来这些地方做生意的外省人。这些人能听懂一般的四川话,对高州方言就听不懂了。为了做买卖,秀莲主动学起了普通话,她只是一个小学毕业生,学普通话很困难,至今也只能说“川普”,但至少外地客人能听懂了。只要有外地客人来,就是她跟他们谈生意。她的干练就是这么操出来的。为了强化训练,她平时也说普通话。能找一个说普通话的儿媳,陈太学感到透心的满足。
  听说何奎在重庆找了个女人,就算那女人是城里人,可她会说普通话吗?
  给两个年轻人的房子很快买上了,到一月中旬就结了婚。娶儿媳那天,陈太学分做两拨请客,上午,他又把几十斤鳖送到了张副局长家里,中午在金沙滩请张副局长等人吃饭,晚上在工地上请工人。陈太学对工人们说,尽管吃,尽管喝,晚上这顿不要钱!大家都吃得很高兴,喝得满面通红,工地弄得喜气洋洋的。
  但有一个人没来。就是那个身体瘦弱的黄头发女子,她独自躲在工棚里,静静地抹泪水。
  夜里,马芬熟睡之后,陈太学就把今天送给张保国的鳖钱记在那个秘密的小本子上,对着那个小本子说,张保国呀张保国,我送你那么多鳖,换回一个说普通话的媳妇,也算值了!
  到后半夜,陈太学的心就发痒了,早被搁置一边的大荒村,在他心里轰轰烈烈地复活过来。
  他决定,今年春节,一定要带着全家人回去一趟。
  旧历腊月二十九这天,陈福夫妇天没亮就到父母的租房里,那时候陈太学早已起床,烟都抽了两三支了。大家就等着马芬。马芬来到高州城,比在家里更累,她本想找女儿来食堂帮忙,可女儿一家都跑到新疆落户去了,食堂就靠她一个人撑持,好不容易等到工人放了假,就只想睡个懒觉。陈太学不停地催她:婆娘家的,就是哕嗦!他恨不得打个喷嚏就回到大荒村去了。陈福一副度蜜月的样子,看上去比平时更羞涩,倒是秀莲大大方方的。秀莲说爸,让妈慢慢穿嘛。秀莲又说,爸,你们也买套房子吧,我们住那么好,你们住这么烂,我们这心里堵。陈太学使劲地吧嗒了几口烟,说秀莲呢,我们住猪窝狗窝有啥关系?只要你们好就行了,你们好,当爹妈的就宽心了……
  从巴川县城开出的船,本可以直接在老君山脚停靠,但陈太学先就计划好了,不在这里下,去镇上再下。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赶场天,村里上街办年货的一定多。陈太学一家到镇上,已是下午三点过,但集市上的人还很稠。陈太学直接就带着家人去了榨油厂。大荒村人来赶场,回家之前都喜欢聚在榨油厂外面的小坝上歇口气。那里果然有好几个,除了小兵,别的都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的。鼻子冻得通红的小兵首先看见了陈太学,大声叫,学爸!陈太学那天穿了件前两天才买来的呢子大衣,他将肩膀一抖,大衣差点落到地上。他并没回应小兵,把步子放慢了,朝村里人走去,摸出烟来,挨个发。他发的是十四块钱一包的娇子,他知道哪怕你就是到北京打工,也只能跟他在高州城一样,抽两块钱一包的烟就不得了。那些人接过陈太学的烟,自以为比陈太学见过世面的眼神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们把烟点上,问陈太学一家路上的辛苦,并好奇地打量站在陈福身边的秀莲。陈太学说,这是陈福屋头的,言毕就看着秀莲,意思是希望她说几句普通话,可秀莲只是笑了笑,并没说话。
  小兵见陈太学带了些包裹,就将一个最大的放在自己背篼里,说走吧。
  陈太学说,莫慌嘛,你们吃饮食没有?几个人有些不好意思,说这点路,吃啥饮食哟。陈太学说这咋成呢,反正时间还早,吃了再上路。小兵本来不想去的,由于父亲得了麻风病,他和母亲都很自觉,一般不跟人同桌吃饭,尽管他和母亲既不脱眉毛也不烂指甲,而且经过多次检查都确诊无病。但陈太学说,走走走,都去!
  饮食店大都不营业了,一行人找到中街,才看到一家没关门的。店里冷目秋眼,额头上长了个大瘤子的老板正在清扫灶台,看来也是准备收拾妥帖好回家过年。陈太学细声说,有啥好吃的?老板看也不看他一眼,边抹灶台边说,新年大节的,好吃的都弄到家里去了。可这时陈福叫了声,好大一条鲢鱼!在厨房的正中间,放着一个紫色塑料盆,盆里装满了水,那条鲢鱼却丝毫也不能动弹,因为它长长的身子像铁丝一样被圈在了盆里,只露出幽黑的脊背。陈太学听见儿子叫,走过去看了,出来说,就把那条鱼给我们弄来吃了。老板说,那不是拿来卖的。陈太学的脸色很不好看了,说我给你一百块一斤卖不卖?老板嗤了一声,显富啊?两百也不卖!陈太学的手又出汗了,脸上的皱纹鼓起老高。小兵和那几个人就劝:他不卖就算了,我们不吃就是。可陈太学不愿出门,嘴唇风快地哆嗦着。老板见状,终于放下抹帕,语气和缓地说,师傅,我不是不卖给你,这是我留下来明天团年的,我女儿女婿要带着小外孙从西藏回来,他们多年没回来过了。可陈太学的嘴唇还在哆嗦,不愿走,马芬把他推了出去。
  街上的摊子都还没收,陈太学让陈福给每人买了一袋饼干,又买了一瓶矿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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