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变脸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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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接着又买带回家的鞭炮、花生、糖果。他买了两麻袋鞭炮,花生和糖果又各买了一麻袋。几个村里人见他这阵势,唬得大气都不敢出了,争相把沉重的麻袋往自己的背篼上放。
刚从中街出来,陈太学的肩膀就被重重地碰了一下。那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全是那个餐馆老板,他想我当时应该摸出一大扎钱来,扔到他脸上!由于后悔没那样做,他的愤怒就越发的浓烈,被人这么一碰,他唯一的想法就是骂人。他抬起头(碰他的人比他高出许多),说你他……还没把最难听的话骂出来,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这个人正朝他笑。这是谁呢?陈太学不认识,可那个人认识他,他说太学,好些年没碰见你了,你还是这么精干。陈太学脸上的肌肉松弛了,唔了一声。那人又看着陈太学身后的陈福,说这是你娃娃吧?陈福笑了一下。那人说,太学,那年你带他来农机站的时候,又瘦又矮的,现在长这么高了,像绳绳儿拉起来的一样。这时候陈太学才明白了,这个人是老蒲,就是曾借给他十块钱并让他打借条的老蒲。他的年龄跟陈太学差不多,可怎么显得这么老了?他戴着鸭舌帽,头上没盖住的部分全是白发,还掉了好几颗牙齿,说话时关不住风。陈太学的心里像突然停电的灯泡。尽管那十块钱老早就还了,但既然老蒲提到去农机站的事,证明他记得自己曾经帮助过陈太学。
陈太学不想回忆过去那些苦痛的经历,同时也怕老蒲在秀莲面前多话,很想马上脱身。可老蒲却热情得不得了,他以前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人一老,话也就多了起来。他望着陈福说,大学早毕业了吧?在哪里工作?陈福的脸红了,陈太学却把话抢了过去,小声说,在高州城。老蒲说不错不错!接着又问,在干啥?陈太学望了一眼后面,秀莲和婆妈在说什么,但是小兵他们几个背着沉重的麻袋或包裹,正低眉顺首地站在他身边,他跟老蒲的对话,小兵们一定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陈太学觉得脸都丢尽了,没回老蒲的话,反过去问老蒲的孩子,老蒲将头一昂说,我的娃娃不成器呀,我儿子在复旦大学读了博士,就留在学校教书,女儿就更没出息了,大学都没考起呀,就在我们镇上的百货商场当售货员。
陈太学的太阳穴像敲鼓一样,说老蒲,我要赶路,空了再摆谈。话音未落,就迈开了步子。
直到走出上街,陈太学都如在梦里。
上街尾子上,有一个小小的土坝,土坝对面就是百货商场。商场里面有不少人,买碗,买灶具,买来年犁春水田用的铁铧。陈太学朝那边望了望,心里突然涌起一潮渴望。
他没跟任何人商量,直接就过了土坝,进到商场里去。后面的人也只好跟去。
虽然叫商场,其实只有一层楼,只是比较大,里面的售货员,有十多个,有的忙得不可开交,有的闲得在怀里抱个暖水袋。这十多个售货员,男的占了多半,女的只有一个是年轻人,毫无疑问,年轻的这个就是老蒲的女儿了,她跟老蒲的父女关系一眼就看出来了。老蒲的女儿就属于闲得抱暖水袋的人,倒不是她偷懒,而是她卖的都是高档品,没有买主。
陈太学点燃一支烟,朝那边走了过去。他走到柜台前,往货架上瞅了两眼,看准一床标价八百六十元的毛毯,说,那个拿一床。
老蒲的女儿把身子靠在柜台上,细声细气地说,你把价看清楚哟,贵哟。
她是真心实意地提醒陈太学。陈太学虽然披着呢子大衣,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呢子。最特殊的标志是陈太学把毛衣扎到了裤腰里,他穿了两件毛衣,两件都扎到裤腰里。老蒲的女儿觉得,只有山里的农民才这样穿,一是山风太烈,二是毛衣质量差,扎起来才能保暖。
陈太学一口就吸掉了半支烟,见老蒲的女儿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取毛毯的意思,他猛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再贵也是要钱不是要命嘛!
柜台的玻璃裂开了一条口子,老蒲的女儿吓得浑身一颤,暖水袋掉在地上,摔得哎哟一声。很多人围了过来。商场经理也过来了。那时候,老蒲的女儿早站在方凳上,将货架顶端的毛毯往外拉。当她把毛毯放在陈太学面前时,陈太学又将柜台拍了一巴掌:再拿一床!柜台上的玻璃终于被震裂一块,簸到地上,碎成一包渣。经理对陈太学说,同志,莫发气,有啥事好商量。接着转过脸,朝痴站着的老蒲的女儿吼,傻了哇,还不快取!老蒲的女儿慌脚忙手地又往凳上站,一只脚踏上去,凳子就翻了,她一个前扑,头差点撞在货架上。待她终于费劲地将毛毯取下来,早是一脸的泪水。陈太学摸出十八张百元大钞,说不找了,零钱算我赔你们的玻璃。经理腰一弯,随后命令老蒲的女儿:还不快给赔个罪!老蒲的女儿挂着泪水,对昂首阔步走出老远的陈太学说,同志,对不起。
跟在陈太学后面的小兵几人,再一次被他镇住了。可陈太学的老婆、儿子和儿媳却不理解,尤其是马芬,此前商量过要来镇上买鞭炮、花生、糖果,从没说过要买毛毯的呀。虽添了一个秀莲,可死了一个老太婆,家里的被具是够用的,就算要买床新的给儿子儿媳盖,也没必要买那么贵的毛毯呀,更没必要买两床呀!尤其是,那块一巴掌就能拍烂的玻璃能值几个钱?二十块不得了么,丈夫却扔出去八十块!马芬觉得,陈太学今天简直是疯了!
可她并没制止他,因为她也被丈夫的怒火和架势镇住了。
她哪里知道,她的丈夫陈太学,现在才感到心里舒服了些……
除夕的晚上,陈太学就要放鞭炮了。那是冬日里一个少见的晴天,只是空气干冷。陈太学家很早就吃了晚饭(粮食都是村民送的,陈太学要给钱,可送粮食的人说啥也不要),陈福就照父亲的吩咐搭一架楼梯,搁在院坝边那棵古老的杏树上,爬上去绑架子。村民一问,才知道他是去搭“炮台”。天光刚刚收尽,星星还没出来,如战火般的鞭炮声就响起来了。陈福坐在绑好的架子上,手里支一根长长的竹竿,让鞭炮在那竹竿上炸响。那根竹竿上的爆完了,站在树下的陈太学又把另一根捆上鞭炮的竹竿递上去。
那天夜里,除了陈太学家,整个大荒村没一家敢放鞭炮,即便买了几颗的,也不敢拿出来放,更不要说烧爆竹了。陈太学家的鞭炮放了几个小时,硫磺硝烟笼罩了整个村落。那棵见证了岁月沧桑的老杏树,年年春天都要开一树粉红的花朵,夏季奉献硕大的白果,可从那以后,它就没再发芽,更没开花——它死掉了!村里人说,那棵杏树是被它主人家的富贵吓死的……
鞭炮声停下来后,村里很多人都陆陆续续挤到陈太学家去了,连那些想打麻将想得手痒的人,也暂时不上牌桌,先去陈家看看。陈太学家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陈太学把进来的人暗地里数了数,他发现,除了何奎一家,差不多都来了,这就证明,今晚上没有人去何奎家坐!而除夕夜谁家的客人最多,历来都是最检验人气的。要是往年,何奎家早就挤爆了。
陈太学的心里,又涌起从镇百货商场出来时的那种舒服感。
一个偌大的簸箕放在靠门的地方,里面花生和糖果混杂在一起,不管是谁,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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