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变脸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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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做人上人了,就等着别人来孝敬你了……
五天过后,陈太学才回到高州城。正如他所料,那些找他要工钱的都散去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来麻烦他。谁知这更让他心里不安,时时刻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好像路边的小草,巴河里手牵着手涌向黄色堤岸的波浪,都知道他赖掉了农民工的工钱。
他再次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把精力都用来探听张保国那里的消息。
张保国是一个把牙帮咬得很紧的人,但只要开口,就说话算数。陈太学一去问他,他就扔给了陈太学一块肉。这块肉说不上肥,但已经是肉,不是骨头。他拿一栋要做服务中心的楼房让陈太学修,只有三层。张保国说陈太学你能拿得下来吗?陈太学连忙说,张经理,我能!张保国说,这可不是你在老家修猪圈。陈太学说我知道张经理。张保国将脸一掉,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哨音:陈太学呀陈太学,你咋就有这么大的胆子呢?陈太学摸不透张保国的意思,只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张沉下去的脸。张保国的脸总是给陈太学一种错觉,他分明知道张保国只有三十多岁,而且他脸上的皮肤像上了蜡一样光洁,可陈太学有时候觉得,张保国看上去像有四十多岁,甚至五六十岁。在张保国身上,没有丝毫年轻人的影子,他依赖自己的年轻,却又把年轻人的朝气深深地埋起来。在他看来;官场之中,别人可以容忍你的暮气,却无法容忍你的朝气——朝气是通往仕途道路上最危险的敌人。
陈太学正在焦急,张保国却又把手扣起来,放在小腹的位置,很体己地说,陈太学,你自己找个能干的施工员吧,千万不能把工程给我做砸了。陈太学喜出望外,不停地搓手。张保国又说,我这么待你,就是看重你陈太学的耿直。接着他把鼻翼鼓了一下,口气变得严厉了:人活一辈子,啥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了耿直,陈太学你要记住这一点!
陈太学打了个寒战,说我记住了;张经理。
那个服务中心所处的位置,就在陈太学的租房处。那间木屋已被铲车铲掉了,陈太学只好去城里租了一套,虽只有四十平米,还被高楼大厦囚住,月租却要三百块。刚安顿下来,他就马不停蹄地招募工人。招工人并不难,眼下,农民工越来越多,男人来了,女人也来了,有的还把孩子带来了,那些孩子一部分是生下来的,一部分还装在女人的肚子里。肚子里那些孩子所接受的胎教,就是母亲下苦力的声音,叹气的声音,揉腰杆时叫痛的声音……陈太学只需要去高州老城的广场边缘一站,问一声:哪些人要做工?就有大群背着帆布包的人朝他涌过来。
工人招齐,儿子陈福的消息就来了。是马芬亲自带来的。
马芬一进丈夫的租房就哭。
陈太学的心蹦了一下。他把门关上,大声武气地朝马芬吼:啥球事嘛,不知道说啊?
马芬说,福儿……
不祥的预感把陈太学罩住了,他朝妻子迈近一步,你说福儿?福儿不是明天高考吗?
马芬止了哭,大声说:那狗日的不考了!他前天回了家,昨天就跑到浙江去了!
陈太学一屁股坐到地上。地板砖是磨石,他坐下去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马芬又哭了,急忙去扶丈夫起来,但陈太学一动不动的。马芬只好抱他,将他抱到床上去。马芬是个身体板板的高个子女人,陈太学的头顶只能挨着她的下巴。陈太学躺在用几件衣服叠成的枕头上,望着挂满阳尘的天花板。妻子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对他来说是一场噩梦,他在噩梦里扑腾。马芬见他翻着白眼,吓得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去掐他的人中。掐了许久,他还是翻着白眼。马芬伏在他胸膛上哭开了,马芬说你呀……你呀……我跟你这一辈子,究竟有啥想头哟……马芬哭的声音虽不大,却肝肠寸断的。跟陈太学这一辈子,她真没什么想头,前些年就不说了,这两年陈太学当了小包工头,挣了几个钱,可那些钱都用到了儿子身上,她一分钱的好处也没享受过。今天来高州城,她穿的衣服依然是补巴连着补巴,这样的衣服在大荒村穿还无所谓,到了城里,简直就跟讨口子没区别。
马芬的哭声像一根绳子,把陈太学硬生生地从噩梦里拽了出来。他不翻白眼了,挺直的身体也松软了。当他看到眼睛哭红了的妻子,对亲情的需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强烈。
他把妻子搂在怀里,说别哭,马芬你别哭,你以为我要死吗?我不会的,那么难都过来了,我为啥要死呢!
之后,陈太学坐起来,把妻子也扶起来,用手掌为她抹去眼角的泪。泪水很黏稠,像血。
陈太学声音沙哑地问:那东西……他为啥不考了?
马芬说我哪里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陈太学更不可能知道。平心而论,陈福并非不负责任地读书,贫穷使他胆小,自卑,也很听话,很认真,但他实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每年高考,连自费线都上不了。他倦怠了,不想读了,可又不敢把这话说出来,每次放假回去,父母都不让他做家务,只许他看书,做作业。偶尔,父亲把他带到田间地头去,也不让他劳动,只抄着手站在一旁。这时候,父亲就会一边干活,一边说到农村的苦,说到家里的穷,说到何奎的父亲因为儿子上了大学是如何的高傲,说到他是如何期望自己的儿子也能上大学。说着说着,父亲就哭了,泪水在脸上的沟壑间爬行。这时候,陈福的心酸酸的,他暗下决心,争取下年中榜,让父母亲高兴。然而,一回到课堂,他的脑袋就发木,老师讲的那些东西,他全都见过,好像全都懂,可一到考试又不会做题。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觉得自己今年肯定比往年栽得更惨,就干脆跑掉了。他本来没打算跑远,想先回家给母亲说明不考的理由,再来高州城给父亲说,可母亲一听就差点回不过气,说我的先人哪,你赶快回学校去吧,要是你爸爸知道了,他不气死才怪!陈福的心空落落的,低着声音对母亲说,现在没船了,我明天打早回去。他在家过了一夜,却没回学校,而是到浙江去了。那一夜陈福并没睡着,他想了很多。对母亲,他没有特别的感情,对父亲却是怕,从小就怕。父亲对他那么好,父亲对他的关怀和期望,父亲的唉声叹气,都是戴在他脖子上的沉重的枷锁……
陈太学又问妻子,他分明知道我在包工,还跑那么远去干啥?
马芬疲惫地摇了摇头。
这个狗日的!陈太学咧了咧嘴。
次日一早,马芬就回去了。她来得急匆匆的,走得也急匆匆的。离开了农活,她就像从忙碌的生命里偷了闲暇,很不应该似的。再说家里还有个日渐老迈的老人,她不得不早点回去。
陈太学也想回去。他不想干了。他没了心情,完全没有了心情,他真想撂下活就走。可往哪里走呢?回到那个注定比先前更加阴森更加破败的家里去吗?
正是想到家里的阴森和破败,陈太学开始检索自己的一生。那实在是缩手缩脚的一生!他觉得,自己这几十年都是为儿子活的,本想依靠儿子改变处境,可那个没心没肝的东西跑了,如果他再甩手,那个家就没指望了。回去种那一点田地吧,腰杆累断也就那么回事儿。而且,大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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