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红楼梦》研究风波实录

作者:于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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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判胡适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建国初期“破旧立新”、“兴无灭资”政治形势的需要。因为胡适的自由民主思想,在知识分子中的影响太大太深,形成一种推进新制度的障碍。要想普及马克思主义,巩固新政权,就必须清除这种思想障碍;从批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入手就是一个突破口。至于学术研究的方法,原本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对”与“错”,持之有故,自圆其说,就能成一家之言。何况胡适早期的《红楼考证》已经扛起“新红学”的大旗,并且在思想启蒙时期有着广泛的影响。所以毛泽东后来对这场批胡运动也有所思考。1957年2月16日,他在一次讲话中说:“不能全抹煞胡适,他对中国的启蒙运动起了作用。康有为、梁启超也不能抹煞。胡适说,我是他的学生。他当教授,我当小职员,工资不一样,但我不是他的学生。现在不必恢复胡适的名誉,到二十一世纪再来研究这个问题吧。”(毛泽东:《在颐年堂的讲话》)他参观北京图书馆看到胡适著作专柜,对工作人员说:“如果胡适回来,还会请他担任北图的馆长。”当时胡适的老朋友陈垣去美国时,曾给胡适当面带话:“当时批判你的思想,而不是针对个人,如果你回大陆,仍是受欢迎的。”胡适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除了思想,什么是‘我’。”
  就在批判俞平伯和胡适的高潮中,却突然又把胡风扯了进来,这是出人意料的。当时中国文联和作协主席团召开联席扩大会,对俞平伯的观点进行批评,并就《文艺报》在编辑工作中的问题以及当前有关文艺工作的问题作检查。胡风,这位“左联”时期的著名作家、公认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家,以为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对《文艺报》和文艺界领导的批评,是他在此前给中央的30万言“意见书”起了作用,觉得全面质疑文艺工作中存在的“五把理论刀子”的时机已到,于是他便在会议上两次长篇发言,指责《文艺报》对阿垅、路翎、鲁藜等人的批评,是“资产阶级对马克思主义的进攻”,是“压制新生力量”。胡风在这次发言中,还点名抨击了当时中国文艺界的十几个负责人。
  胡风的发言,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少人认为他是在借批评《文艺报》、批判俞平伯发泄私愤。11月25日,联席会议反驳了胡风的观点。12月8日联席会议结束时,郭沫若讲话,他提出了“对胡适思想的批判和我们与胡风的分歧”问题。接着茅盾讲话。周扬也在《我们必须战斗》的发言中,宣布与胡风学术思想、与胡风文艺理论的分歧“已经变为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场阶级斗争”。1955年1月15日,毛泽东在周扬写的他和胡风谈话情况给中央的报告上作出批示:“应对胡风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反党反人民的文艺思想,进行彻底的批判,不要让他逃到‘小资产阶级观点’里躲藏起来。”1955年1月21日,中共中央批转中宣部《关于开展批判胡风思想的报告》,正式开始了对胡风步步深入的批判,公布了一批又一批的“材料”,直至被打成“反革命集团”,造成了影响远远超过批判俞平伯和胡适的20世纪中国文坛上最大的一个历史事件。
  
  风波过后的回味
  
  这场运动最后以俞平伯的自我检讨而告终。
  俞平伯在1955年2月《文艺报》第5期上发表了一篇检讨:《坚决与反动的胡适思想划清界限——关于有关个人〈红楼梦〉研究的初步检讨》,他在这篇文章里按照运动的基调和别人对他的批判一一承认。事后他说:“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是这么一本小小的书,在三十年以后,竟会引起如此一场轩然大波。”(韦奈:《我的外祖父俞平伯》)“我的书写于1922年,确实是跟着胡适的‘自传说’跑,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共产党,不知道社会主义,怎么反社会主义?”(孙玉蓉主编《古槐树下的俞平伯》)
  在俞平伯受批判两年后,命运发生转机。先是中宣部部长陆定一1956年5月26日在中南海怀仁堂向科技和文艺界作了一次题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他在报告中说:“俞平伯先生,他在政治上是好人,只是犯了在文艺工作学术思想上的错误。……但是有一些文章则写得差一些,缺乏充分的说服力量,语调也过分激烈了一些。至于有人说他把古籍垄断起来,则是并无根据的说法。这种情况,我在这里解释清楚。”这等于为俞平伯在政治上作了解脱。接着,当年评职称时,报请包括周恩来在内的中央领导人的同意,俞被评定为一级研究员;又给他配了助手专门校勘《红楼梦》。但他从此三缄其口。
  风波过后,人们才平静地回望过去发生的一切。
  《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著名作家袁鹰说:“当时我想不通,怎么突然搞起《红楼梦》来了?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观点可能有问题,但是值得在中央党报上那样大张旗鼓地开展批评吗?不仅是我,包括袁水拍、林淡秋都不明白,甚至邓拓、周扬也未必知道严重性。那时候只知道应该支持、提倡新观点,却不曾想到要来一次政治运动。”(引自李辉:《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谈周扬》)
  李希凡说:“《红楼梦》研究问题的批判尽管很快就转向对胡适思想的全面清理,广泛动员了学术界知识分子的参与,也有不少文章确实采用了‘细致的说理的方法’,但也毕竟由于是一种运动的方式,不免有把学术思想问题简单化的倾向,包括我们后来写的文章,也提高了调门,对俞平伯先生不够尊重。这些都是无益于学术争论的。”(载《文艺理论与批评》,1999年12月第6期)他又说:“自然,也要承认这场运动对俞平伯先生有伤害,给他心理上造成的压力很大。后来运动升级,批判也升温了,有些文章也就不实事求是了,包括我们后来的一些文章,也有对俞先生不尊重的称谓和说法。”(李希凡:《红楼梦艺术世界》)
  另一个“小人物”蓝翎也说:“如果说,在这之前,我们写文章的态度只是为了表明个人对《红楼梦》及有关问题的一些见解,对事不对人……那么,在此以后,就是自觉地以战斗者的政治姿态出现,仿佛真理就在自己一边,当仁不让,片言必争。”(蓝翎:《四十年间半部书》)
  还有学者认为:“李、蓝的批评具有浓厚的政治意识形态倾向,这是毫无疑问的。李、蓝的红学只是马克思主义的一般历史理论在《红楼梦》研究上的引申。”“这本应该是个颠覆旧典范、创造新典范的学术良机,可是人为的政治干预蛮横地改变了学术演进的自然过程。李希凡、蓝翎所代表的红学研究,虽然可称之革命的红学,却不能构成红学的革命。”(余英时:《红学通史》)
  1986年1月,中国社会科学院为纪念俞平伯从事学术活动65周年,召开纪念大会,正式为俞先生蒙冤32年平反,恢复名誉。当时“批俞”运动的领导人之一、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绳在讲话中指出:“早在二十年代初,俞平伯先生已开始对《红楼梦》进行研究。他在这个领域里的研究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对于他研究的方法和观点,其他研究者提出不同的意见或批评本是正常的事情。但是一九五四年下半年因《红楼梦》研究而对他进行政治性的围攻,是不正确的。这种做法不符合党对学术艺术所应采取的‘双百方针’;党对这类属于人民民主范围内的学术问题不需要、也不应该作出任何‘裁决’……一九五四年的那种做法既在精神上伤害了俞平伯先生,也不利于学术和艺术的发展。”(《文学评论》1986年第2期)
  应该说,李、蓝对俞平伯的批判如果仅仅局限于学术研究领域,还是有些意义的;但令人遗憾的是,本该属于学术争鸣的东西却成为了政治工具,一下升级为意识形态领域里的尖锐斗争,结果反而构成对学术研究的一种严重摧残。但又不止是摧残了学术。建国初期的这场大规模的红学风波影响恶劣,它开了中国思想政治运动的先河,从此运动接连不断,给中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许多人也因此而改变了命运。
  俞平伯自被批判后沉默寡言,很少在公众场所露面。文革中受尽凌辱,研究资料也被搜掠一空,即使平反后也是深居简出,更绝口不谈《红楼梦》。
  “生于自然里,死于自然里,咱们的生活,咱们的心情,永远是平静的。”他在《人生不过如此》这篇文章里说。
  1990年10月15日,俞平伯先生在北京逝世。他走过了自己90年的风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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