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文武二老——冒舒諲、文强印象

作者:章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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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女士搀扶着舒老,将我们延入客厅坐定,又忙着上茶。从搀扶老人入座到上茶,我感到女主人确实训练有素,所有动作都十分自然而又到位,不愧是做服务工作出身。记得在途中舒老就谈及,他与张女士是在去内蒙古参加一项活动时认识的,她很会照顾老年人。
  舒老向主人介绍说:“这位是章先生,他父亲是毛主席的老朋友。”父亲有与毛泽东共事的经历,1957年受到毛的点名批判,是大家都知道的。记得有次在余秋里家,饭桌上他像考核干部似的问我:“你爸爸对毛主席的看法怎样?”“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这回我不清楚舒老事先是怎样通报的,便没有解释两人是怎样一种朋友关系,张女士也没有问。若论个人结局,毛的亲密战友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等中共开国元勋,则比父亲更惨烈。史家不以私见而废公心,我一向对毛泽东的心态是平和的,无非是实事求是,将神还原为人而已。
  我们参观了一下房间,这是一套普通的三居室住房,室内简朴洁净,一如其主人。张玉凤说,这是她与老刘结婚那年,分配给他们住的;室内有两只从中南海搬来的老式书柜,是当时毛泽东送给他们的礼物。她说自己跟随主席多年,这是老人家留给她的唯一纪念。书柜里和茶几上,有几套线装本的诗词、楹联集,还有一些宣纸的字卷,看来张女士受老人家熏陶,对诗文书画亦有爱好。
  墙上悬挂着启功的一幅书法,是杨慎那首传诵千古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这种场合重读这样词章,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更令人联想起元稹的《行宫》诗……
  我注意看了看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当时大女儿四五岁的样子,小女儿才两三岁,被爸爸抱在怀里;两个女孩的面庞眉眼儿,与老刘像一个模子里活脱出来的。还有一幅张玉凤在东北拍摄的近照:山野白雪皑皑,她身着军大衣,红贝雷帽配红围巾,玉树琼枝下红装素裹,看上去依然青春美丽。
  张女士待人谦和而又大气,分寸把握得恰倒好处,令人丝毫感觉不到分寸的存在,从语言到声调,都显得毫无做作。书桌上放着一个笔记本,女主人见舒老有兴趣,便大方地打开让我们浏览,里面似乎是她抄录的一些诗词。女友认为她的字像“毛体”,我倒觉得有点像江青的字体,但比“江体”娟秀,仍属于“秘书体”一类。
  刘先生当时在铁路部门担任处长工作,而张女士则刚刚退休。她退下来后一点不寂寞,很多怀念毛泽东的人,将对老人家的感情移至他身边的人,因此经常有各种邀请。我们谈到写回忆录的话题,她说现在还不能写(与组织上有约定)。我说:时间长了记忆难免淡漠,现在不妨自己先慢慢写,写完了也不必忙着发表,只要记录下来就好。她不置可否,我也没再多说。
  闲谈了一阵,便邀他们一家3口(大女儿当时已在国外留学)吃饭。张女士换了衣服,我与刘先生分驾两车,齐至光华长安大厦的“夜上海”餐厅共进晚餐。那晚烫了一壶绍兴老酒,其乐融融地叙些家常,谁也没有涉及敏感的话题,一如我所预料。舒老特别欣赏这里的红烧狮子头,说下次还要来吃。我再次注意到,老人用餐时,张玉凤照料得十分周到。
  宾主尽欢而散,我送舒老回家,归途中老人略显得意地发感慨:“怎么样?不简单吧?到底是在毛主席身边工作过的!”舒老一生阅人多矣,我看得出他欣赏张玉凤,遂戏曰:“您今日也享受了主席待遇。”
  我不知这位被毛戏称为“张飞的后代”、连江青都要讨好她几分的“小张”,与此时无权无势、返璞归真之张玉凤,有着怎样的区别,但看得出她对长者有一种朴素的尊敬。同时也觉得百闻不如一见,至少澄清了个别无聊的传闻,令我改变了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
  应当承认,虽人各有命,但文人舒的欣赏不无道理,与领袖毛泽东所见略
  同。
  
  文强慷慨话当年
  
  有天舒老来电话说:“文强老先生想见你,他在抗战初期就认识令尊,想同你叙叙旧。”文强这位传奇人物的名字,我是早就知道的。记得“反右”时有人揭发父亲,其中一条罪状是“章乃器勾结军统大特务文强”,但怎么个“勾结”法,我却一直没搞清楚。
  约好见面的日子,偕舒老及其老友吕德润先生(原《大公报》著名记者),同往海淀区甘家口增光路。这一带当时诨称“新疆村”,街道两侧有不少维吾尔同胞开的风味餐馆,记得以前曾专门到此来品尝过“拉条子”。
  文老住在街北的一座楼房里,他和夫人已在家等候(这是他的第三任夫人)。老先生精神矍铄,头已谢顶,面颊削瘦,身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不经意中带出了精干的职业特征,举手投足之间,看得出是个习武之人。
  “今天我真高兴,能够与老朋友的后代相聚!”他操一口不算浓重的长沙官话,底气却比舒老要足得多。“你父亲对我们国家民族、对抗战的贡献很大,我今天早上写了一副对子送给你。”
  文老干的这一行,借用当年某盲公给戴笠批八字时的判语,乃是“文不文,武不武,文武之间”。其实老人家允文允武,有出口成章的才赋,记得在董竹君先生家里,就挂着文老送给她的五首诗。
  聊了一阵之后,我们便驱车同往“九头鸟”酒家,这是舒老熟识的一家湖北风味餐厅,显然符合文老爱吃辣子的口味。他说起自己有个儿子对饮食很有研究,在贵友大厦后面开了一家餐厅,字号是“阿文汤包”。这家以蟹粉汤包闻名的上海菜馆,恰好是我经常光顾的。以前只知道他的公子文贯中是旅美学者,没想到文府另出了一位美食家。
  文老的谈吐中,不时透露出一种慷慨豪侠之气。他于养生之道也很在行,一年四季拳不离手,对自己的武功也很自负。谈及某次参观武警部队时,曾与年轻战士比武,两个壮小伙同时扑来,被他一并撂倒,那年他已90岁。经文老在餐桌上当场传授,我至今仍记得这种格斗技巧。
  那天,文老谈了与我父亲相识的经过:“我在军统负责对日情报工作,‘八一三’抗战以后,我奉戴笠将军的指令,与令尊接触。当时令尊在上海大学教书,他有几位在日本人的机关任职的学生,其中一个叫彭寿,另一个叫程克祥,主动提出要为祖国服务。你父亲就找到戴雨农将军,要把他们介绍给我们,后来他们就归我领导。”
  在大敌当前的民族生死存亡关头,不同政治力量相互合作、一致对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在上个世纪50年代的“反右”风潮中,却成了父亲的罪状之一。关于这段故事,文老已在《文强口述自传》中讲了,本文不赘。至于他提到的两位青年,后来就一直在军统服务,进行对日谍报战。父亲说彭寿曾为民主运动做过一些好事,1949年以后去了海外。
  我知道父亲与戴笠相识,是1936年的事情。当时蒋介石召见父亲和沈钧儒、李公朴三人,希望他们领导的救国会不要与政府为难。而代表老蒋到车站迎送并安排招待的,正是这位军统首脑。我曾问他:“你对戴笠印象如何?”父亲说:“戴笠干练,眼睛里有血丝,杀气较重,但对我始终是谦和有礼。”他还背诵了当年章行严(士钊)先生挽戴笠的名联:
  生为国家,死为国家,平生具侠义风,功罪盖棺犹未定;
  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乱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评。
  我始终认为,不了解中国历史上的秘密社会,就无法解读中国近代党派史。文老干特工这一行,与会党人物交往甚深。他的父亲系同盟会员,既是黄兴的朋友,又做过蔡锷的秘书长,我想应是先入华兴会,再成为同盟会员的;而华兴会与洪门的关系,则是众所周知的。但文老对于自己在江湖上的辈分,却始终没有提及,我也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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