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文武二老——冒舒諲、文强印象

作者:章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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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战军兴,戴笠奉蒋介石的指令,与杜月笙合作在淞沪地区组织“别动队”和“忠义救国军”,成员多为帮会徒众,具体工作由文强负责。“忠义救国军”其实不像现代京剧《沙家浜》所演绎的那样,专干坏事不抗日,有不少中共党员也加入了这支部队。后来文老又被派去监控“东陵大盗”孙殿英部,这位“孙老殿”出道前也是会党人物。
  文老谈话中还提及两位朋友,其中一位恰好是我的舅舅王艮仲。他是杜月笙的徒弟,也是黄炎培(任之)所办职业教育社的资助人。太平洋战争前夕,文老奉命撤离上海,但苦于没有川资和安置部下的经费,王立即拿出两万块救了燃眉之急。文老到达香港后没多久,日军就开始进攻香港,他便和陈策将军一起,与港英当局合作,组织M.P维持社会秩序。
  陈策将军是老同盟会员和海军前辈,孙中山先生的生死之交,他官拜海军中将,又是香港秘密社会的龙头老大。我以前读过一本关于香港沦陷的书,知道日军进攻时,会党人物在“策叔”的号令下,上街维持地面,香港社会秩序井然,恰好与文老所说相印证。后来英军战败投降,“策叔”等撤离,各路“烂崽”抢在日军进驻之前,大肆洗劫富人区。
  我告诉文老:王艮仲是我母亲的表哥,曾留学日本。他虽是上海浦东的大地主,但其经营是现代化的,办农场、开银行、修公路、兴教育,后来又参加民主建国会,属于开明士绅,1949年以后任国务院参事。土改时老家要揪他回去斗争,他跑去跪求黄炎培救命。黄任老那时是主张“江南无封建”的,代他向周恩来求情,周公对上海方面说:“王参事的事,就在北京解决吧。”这才保住了性命。王的管家是个跛足,在家乡土改中成了他的替身,据说斗争的方法之一,是罚这个残疾人爬海堤,很快就斗死了。
  
  兄弟阋墙真若梦
  
  文老是毛泽东的表弟,与何叔衡、谢觉哉也熟识,经夏曦介绍,与毛泽覃一同报考黄埔军校,在校时跟林彪打过架。老师周恩来介绍他加入共产党,邵力子介绍他加入了国民党,跨党分子选择党籍时,他选了共产党,1927年又随朱德参加了“南昌起义”。后来他因党内斗争脱党,回湖南办过报,又被戴笠看中,到军统做对日情报工作,官至中将,但自问从未做过与中共为敌的事。
  戴笠坠机身亡后,军统内部逐渐分裂成3派,互相倾轧。文老决心脱离这个是非圈,主动要求到湖南程潜(颂云)将军麾下任职。但宿命难逃,三个月后又被蒋介石调到杜聿明手下当代理参谋长。临行前程潜对他说:“你这次去,要准备当俘虏。”结果一语成谶,果真在淮海战役被俘。我暗想:他若留在程潜身边,日后可能就是起义将领了。当时“战犯”与“起义将领”之间,只是一步之遥,运气却有天壤之别。平津战役时,陈长捷奉傅作义的命令,死守天津被俘;半个月后傅却在北京接受了和平改编,陈一直怨恨傅长官事先不跟他通气。
  文老被俘成战犯后,态度强硬,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文天祥的第23代孙,你们毛家还跟我家攀亲,娶了我家的文七妹呢!”因为与毛、周、朱的老关系,最高当局50年代就曾打算释放他,但要写份悔过书(据说这是周公的意思),他顶牛不写,结果多坐了20多年牢,到1975年才最后一批特赦。我问文老:“您是否受了先祖的影响,认为忠臣不事二主?”他爽快地承认有这种思想。其实国民党也曾要求被捕的共产党人登报悔过,那时是各为其主义,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徒也是不肯悔过的。
  谈起关押生活,文老无意中提及一位我们所共知者的结局,令人大为震撼:
  文革时我在秦城监狱,有一天被派去打扫院子,发现墙角有一个席卷,掀开一看,是一具女尸,我认出这人竟是程远,眼泪顿时就落下来了。这女人死得惨哪!
  这位程远女士,现在几乎没有人记得她了,但在三四十年代,却是一位社交界的名媛,人称“黑牡丹”。1978年,我因女作家胡兰畦先生而结识程远的妹妹程其耘女士(著名诗人、翻译家袁可嘉先生的夫人),故关于其不幸的身世,我知之略详。
  程远原名程其英,为家中长女,是学贯中西、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社交场上,不少名流趋之若鹜。她曾留学德国,因反对法西斯而被驱逐出境。1935年上海发生“怪西人案”,学者刘思慕(中共地下党员)被叛徒陆海防出卖,一家被军统追捕,走投无路逃到程府;程大小姐豪侠仗义,把他藏起来,掩护脱险,而自己却未及走脱,被沈醉率特务逮捕,囚禁了4个多月,释放后仍为抗战和民主运动做了大量工作。1949年以后,她竟因被捕的历史背上黑锅,历次政治运动都脱不了干系。程女士在北京大学任教,业务能力很强,却连教授都评不上;她一直独身,往日的友人和追求者皆退避三舍;文革中更是在劫难逃,被人诬指为小说《红岩》中的女特务“玛丽小姐”,受尽批斗侮辱后,一代名媛玉殒香销。过去我只听说她是自杀身亡,何以尸体在秦城监狱出现,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文革结束后,程远的亲属及胡兰畦等友人为她奔走鸣冤,刘思慕也为她作了证,终获平反。追悼会上,只摆了一个空骨灰盒,内置眼镜一副。哀乐声中,程家姐妹想起大姐的惨死,哭得泪人一般,见者无不动容。
  原国民党桂系政要程思远先生,60年代陪护李宗仁先生自海外来归。他与程远似有情愫,某次在全国政协见到文老,追忆起这位当年的秋水伊人,程老述一上联:“程思远思程远,越思越远”,文老对曰:“张学良学张良,不学不良”。
  不知他是怎样联想起张学良的,但这个下联从字面上无可挑剔。据说当年二程出席郭沫若、于立群的婚礼,曾有人出此上联考新郎官,郭未能对。
  我对文老说起程远的后事,他长叹一声说:“我该是见到程远的最后一人了,她是国共两党斗争的牺牲品!”我过后思量,汉卿将军又何尝不是如此!
  文老被特赦后,被重病中的周恩来召到医院,度尽劫波的师生见了最后一面。周公怪他不肯早写悔过书,还说了这样的话:“国民党和共产党,其实是亲兄弟,分家闹得天翻地覆,但最终是要和好的。”
  1949年国共和谈时,张治中将军曾有“国共两党之争好比兄弟之争”的说法,但不为周恩来所认同;此时他自知不久于人世,却有此顿悟之语。谈话过后没几天,周公就逝世了。文老十分伤感,一口气写了8首悼诗。
  记得文老逝世的那年,胡德平先生曾打电话来,要找我父亲1946年写的《我想写一篇小说——二十年一梦》,说是要在会晤章孝严先生时引用。那篇政治杂文描述了小说主人公所做的一场大梦:20年来国共两党求同存异,中国实现了民主宪政并走上富强之路;“所有我们遭遇到的惨痛不幸事情,梦中都不曾发生,因而许多丑恶可耻的现象也都变成美丽可喜”;文章的最后说,“如果梦境是理想的,现实是不是愚蠢的呢?过去的二十年浪费了。我们还能再浪费二十年吗?”
  国民党离开大陆56年后,主席连战先生率团参访大陆。文老作古已近4年,我想起他所述的周公遗言及父亲的“说梦”,不禁感慨系之……
  
  不堪耆老尽归山
  
  舒老保持着旧时公子的天真,对痛心疾首的政坛事件和浊世百态,不时发些议论,问我一些百思难解的问题,忧国忧民而又无能为力,常被老伴讥为“老小孩”。
  他常与我谈论自己回忆录中的内容,对周恩来、李克农、潘汉年、江青、唐纳、董竹君、陆铿等人皆有述评;谈及当年没有确认中共秘密党员的身份时,舒老常流露出某种遗憾。我也直话直说:“我觉得回忆录应持独立的人格与思考,不妨以爱国主义和知识分子的正义感为主线,而无须以党史为轴心。”平心而论,“遗憾情结”虽系人之常情,而“相忘于江湖”才是文人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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