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哀莫大于心不死”的胡风

作者:许水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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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在腐败政治和战乱中从事这些文艺活动,对您父亲的意志和精神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那他是如何应对的?
  张:那时的条件的确是很艰苦的,经济情况就非常糟糕,他编刊物是没有编辑费等收入的,对年轻的作者,他给的稿费比较高,又要支付印刷费,甚至为邮寄稿件和信件而贴钱。他只好靠教书和翻译的收入来维持生活。这两项工作都没法子做的时候,周恩来提名他为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员会的专任委员,每月能有定量供应的军米,稍微维持一下家里的生活。他主要是通过冯乃超、陈家康、徐冰与周恩来联系,取得南方局的支持。除了编刊物之外,他还担任抗敌文协的研究部主任,就小说、戏剧和诗歌等召开座谈会,做了大量的组织和协调工作,和国民党的文化官员作坚决的斗争。国民党在文化统治方面是很严厉的,他不得不承受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的压力。好在有读者支持,作者和朋友们的鼓励。他有很强的使命感、责任感和事业心。
  许:对他当时为了工作而劳累的程度,您还有记忆吗?
  张:我是1939年出生的,对那一时期不可能有什么记忆。通过他的回忆可以看出,他的确是很劳累的,我们家当时在重庆的郊区北碚,开会、办公等要去城里,交通又不很方便,路上需要耽误很长时间。他较胖,而重庆很热,路上又需要爬许多坡,那可真是挥汗如雨啊。他因为办刊物耽误了写很多文章,收到他集子里的文章实际上有许多是他的发言稿和讲话,是别人根据记录整理出来的,就算是文艺评论文章了。比如他关于《北京人》的讲演就是如此,
  许:左翼文艺阵营的意气之争、宗派之争由来已久,并且很容易地将学术问题和政治问题搅和在一起,而政治一旦介入,学术争论就很快变味了。如关于“典型问题”和“文艺的民族形式”的笔战、“两个口号之争”等等,都受到一元化思维的影响,为尔后的文学史埋下了纠缠不清的隐患,我们在解读历史时也是感到雾幛重重。其实文艺的健康发展很需要正常的文艺争鸣,但那个时候的人们对此似乎都没有清醒的认识。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张:30年代,左翼文学内部论争的各方,论争起来的火药味是很浓的,但大家的地位还是对等的,不牵涉到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还没有出现领导用行政力量压人的情况,没有形成现在所谓的“话语霸权”。周扬虽然担任着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的负责人,有一定的地位,但他也不能说他的观点就是对的,在争论中就得服从他的。1942年,在重庆发生了一场关于民族形式的大争论。有人说,民族形式就应该是大众喜闻乐见的作品,如扭秧歌、大鼓书等等,父亲反对这一观点,主张应该继承五四的新文艺传统,这是主流,至于旧形式的文艺应该是作为次要的东西,不要取媚于大众,不能老是停留在大众喜闻乐见的水平上,还是要提高的,这就是他的理解。为此,他专门撰写了7万字的《论民族形式问题》,对郭沫若、艾思奇、胡绳、何其芳、陈伯达等发表的论争文章进行点名批评。他没有顾忌这些人是党内的权威。可是一旦论争的一方成为统治集团的一员,站在统治地位了,那就不允许你反驳了,就没有平等的论争,“反对民族形式”就成了他的一大罪状了。
  宗派问题在“典型问题”、“两个口号”、“民族形式问题”、《论主观》等方面都有表现。父亲认为互相论争没有什么关系,很正常的。实际上,他并不完全同意舒芜《论主观》上的观点,可是那文章在他办的刊物上发表,现在攻击这本刊物,他就要起来维护。1948年3月,共产党在香港办的《大众文艺丛刊》发表了几篇文章,主要是针对我父亲的文艺理论和路翎的创作展开批判,谈不上什么论战。1949年的第一次文代会上,茅盾作国统区文艺情况的总结报告,已经把胡风身边的一拨儿人当做错误的文艺倾向点出来了,只是没有点名。1952年,周扬说你到北京来,我们来讨论你的文艺问题吧,可实际上,你刚一解释,他就要你“脱裤子”、“割尾巴”,根本容不得你有反驳的余地,双方无法开展心平气和的论争。宗派之争、学术分歧的两方慢慢变得不平等了,不过还没有上升到政治的层面。
  公案也罢,隐患也罢,可以说是由来已久的了。再往前,就是1928年创造社、太阳社对鲁迅的围剿,郭沫若曾经化名杜荃攻击鲁迅,后来鲁迅去世,郭沫若又是另外一种表态。30年代,周恩来在武汉曾经宣布,鲁迅去世之后,党内以郭沫若为文化界的旗帜,我父亲等人当时是很不以为然的。
  许:经过您父亲这么多年的冤案之后,现在应该怎么看宗派问题?
  张:当然要汲取历史的教训,不过,有些事情是很难说得清楚的。像夏衍先生在新时期,思想很开放,能够与时俱进的,可是人家一跟他提起30年代,他就很生气,就要恼羞成怒了,这成了他至死都化解不了的一个情结。他不满意鲁迅,因为鲁迅批评“四条汉子”、《赛金花》,又不满意冯雪峰,因为冯接近鲁迅而疏远他。我父亲对这个问题的态度不是这样的。文革期间,要他揭发周扬,他没有照办,不想借机做文章,他不认为周扬是“反革命两面派”,不愿意落井下石。
  许:但在30年代,无论是您父亲还是从周扬方面,宗派意识都应该是比较强烈的。
  张:周扬和冯雪峰之间有矛盾、有隔阂,开头他们把鲁迅算为“雪峰派”,雪峰为了避开这个矛盾,就到江苏当宣传部长,我父亲与鲁迅比较接近,他们又说鲁迅是“胡风派”。双方都有这样的意识吧。1988年的平反文件里有一段讲到了宗派主义,认为文艺界的宗派问题历史情况极为复杂,涉及面广,牵涉人员也多,不宜简单下结论,宗派主义的产生有当时的历史环境。文件中最好的一句就是:关于文艺思想、文艺理论的争论完全可以按照宪法关于学术自由、批评自由和党的“双百”方针,让人们通过批评进行正常的讨论,不必在中央文件中作出决断。
  许:胡风文艺思想的骨架是从鲁迅丰富的创作经验中总结出来的,有人说他是鲁迅“绝顶忠实的传人”,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您怎么理解这句话?还有,鲁迅先生对他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张:“绝顶忠实的传人”是有些人说的,更多的人说他是鲁迅的学生,他自己可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至于说鲁迅先生对他的影响,我认为主要表现在,一是坚持五四反封建的传统,对封建传统坚持韧性的战斗精神。他提出“精神奴役的创伤”这个命题实际上就是鲁迅所批判和改造的国民性。二是在文学活动的做法上,鲁迅讲与其空等天才不如做使天才能够产生发育的泥土,他也是按照鲁迅的这个想法来编刊、来发现新人的。作为刊物的编辑,他对文艺青年特别重视,为他们的健康成长竭尽全力,给他们提供方便。例如,他给田间出诗集,就费了很大的劲。“七月派”诗人侯唯动是流亡青年,写《斗争就有胜利》,父亲想法帮助他发表。我现在尽力帮助研究胡风的青年学者们,应该说也是受到父亲这种精神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父亲一生服膺鲁迅先生的教诲,以发扬鲁迅精神为己任。为了发扬鲁迅的精神,继承鲁迅的事业,他是不遗余力的。
  许:鲁迅精神中还有一条很重要的就是独立探索的意识,在这方面,他在解放后的表现是可圈可点的。
  张:那倒是。按照鲁迅的要求,是要有独立思考精神的,不服从权威,不能人云亦云。
  许:鲁迅对您父亲个性的评价立足于充分肯定,当然也指出了一些弱点,说“我倒明白了胡风鲠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而对于周起应之类,轻易诬人的青年,反而怀疑以至憎恶起来了。……胡风也自有他的缺点:神经质、繁琐,以及在理论上的有些拘泥的倾向,文字的不肯大众化,但他明明是有为的青年,他没有参加过任何反对抗日运动或反对过统一战线……”结合他后来的遭遇,您认同这个评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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