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哀莫大于心不死”的胡风

作者:许水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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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这个评价见于鲁迅逝世前写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里。上世纪80年代,父亲撰写长篇回忆文章《鲁迅先生》,里面就提到这封信。耿直,易于招怨,是差不多的。神经质,也是有一些的。文字的不肯大众化、拘泥,这个就比较难说了。刚开始写评论文章时是有这个情况,30年代作家写的文字都差不多是这个味,有点疙疙瘩瘩的。我感觉,他后来写诗论的文字是非常通顺和有感情的,刊物的编后记写得也非常好,他主持座谈会的发言也是通畅的,他在编辑刊物时,经常弄一些补白,以及与作者、读者沟通的小栏目,很活泼的。这是我的看法。
  许:耿直,易于招怨,也就是两边不讨好,这实际上被后来的事实验证了。
  张:对,对。因为他反对国民党和亲共,他的书在50年代初的台湾都是禁书。在上海的白色恐怖时期,他是上了黑名单的。但共产党也不拿他当自家人,还要批判他,认为他的主张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
  许: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国共两党对垒时是处在夹缝中生活的,我觉得您父亲的夹缝比他们还要窄。
  张:是的。父亲一直自认为是左派的,他从来不愿加入民主党派,不肯当民主人士,如果你拿他当统战人士对待,他会觉得对他是个侮辱。他只想加入共产党,在日本曾经加入过日共,回国后,他提出党籍问题,周扬、阳翰笙等人没理会,冯雪峰3次跟他说已经批准他入党了,又3次跟他说党内更难弄,还是别入了,所以他最终并没解决党籍问题。他相信马克思主义,早年参加左翼文学运动。你看我家的书架上有许多马列著作,都是他陆续买的,他看得很认真,上面有不少批注。
  许:解放后,您父母与许广平有来往吗?她对您父亲的冤案抱有一种什么态度?
  张:当然有来往。1955年,她在发言中也只能揭发说胡风欺骗了鲁迅。1957年说冯雪峰欺骗了鲁迅。到文革时,就改为说是周扬迫害鲁迅了。她也难,她也难,对吧?芽不过,她并没有无中生有地揭发出来什么具体的事情。
  许:遵循五四精神、继承鲁迅传统是您父亲探索革命文艺的立足点,也是他分析形势、思考文艺、臧否人物的一把尺度。那么,他的文艺思想的精髓是什么?
  张:父亲一直强调要发扬作家的“主观战斗精神”,还有就是写真实。其实这是普遍的真理,生活是文学的源泉,可是不能用文艺来图解政治和表现政策,这是他一贯的主张。“到处有生活”本来是父亲为强调在国统区也能用文艺进行斗争而用的,是他的一个著名观点,后来受到了批判,说他的意思是国统区的青年就不必去解放区参加革命了,实际上是把他的那段话割裂和曲解了。他的意思是:哪里有人民,哪里就有历史;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斗争;有生活有斗争的地方,就应该也能够有诗。如果都去解放区,那谁来从事国统区的斗争呢?他为此也作过辩白。
  他认为,作家写东西时必须要有真情实感。抗战时期,出现了大量的报告文学和诗,他认为报告文学不能是空洞的,诗不能是标语口号式的,而应该是真情的流露。为什么茅盾跟他的关系不好呢?他对茅盾的《子夜》很反感,觉得是从客观主义和理性的角度写的小说,人物的形象不是很真实和生动的。父亲认为,创作就应该有一个作家和人物共生死、共悲欢的问题,他有一个词叫“爱爱仇仇”,就是爱我所爱的,仇恨我应该仇恨的,用这样的思想感情来写文学作品才有价值。为什么他特别喜欢路翎的小说?就是因为路翎的小说完全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不像有些人写的是教条的、客观的。他主要是反对客观主义和公式主义这两种倾向。
  许:就是说,他在文艺理论上主要还是继承鲁迅的精神。
  张:对,对。
  许:抗战时期在重庆、1948年在香港,共产党通过多种渠道表达了对您父亲文艺思想的不满,甚至发起了一定规模的批判,但您父亲似乎没有什么足够的警觉。是不是因为拘泥于学术、执著于学术导致他在政治上的迟钝?
  张:他认为这些人不代表党。
  许: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他们可都是从延安过去的,左派色彩很浓啊!
  张:所以他想不通啊!比如香港批判发生在内战特别激烈之际,快要建立新中国了,此时要紧的是团结一致地对付国民党,为什么这个时候却发动了对自己人的批判呢?他认为自己从来都是跟党走的,没有二心的。抗敌文协的事情,他是听冯乃超的。皖南事变后的撤离,则是听从周恩来的指示的。虽然自己不是共产党员,但是他一直以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这是跟鲁迅相通的,他认为,鲁迅就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他要和鲁迅一样,把自己当共产党员对待。
  许:在解放前,您父亲为了追求真理、坚持自己的文艺见解,既要面对国民党的文化围剿,又要应对革命阵营内的责难,在不得不进行两线作战之际,还要克服实际生活中的各种困难。他真是一个孤军奋战式的英雄,有堂吉诃德那样的勇气和精神。
  张:是这样的。对同国民党黑暗势力的斗争,他是很坚决、很自豪的。可是在革命阵营内部出现那种斗争,他就想不通了,就苦恼了。
  许:对于革命阵营内部由意气、宗派、学术争论上升到那样的高度,他是不是一直都很困惑?
  张:那肯定是有的。香港批判时,不能开展正常的学术争论。有一些文学青年办地下刊物,写文章对此表示不满,有些意气用事,他就觉得不好,毕竟是党的刊物嘛!就自己写了一篇反批评的文章《论现实主义的路》,系统阐述自己的文艺思想,目的是把事情说清楚,是以论辩的方式写的。他去东北解放区后,由我母亲在上海将它出版了。
  许:他在香港跟冯乃超谈到今后的打算时,提出了“三不”,就是不写理论文章、不编刊物、不担任文学上的领导职务,说明他对形势还是有一定的预见的。
  张:他只想搞文学创作。实际上,他也正是在创作上下功夫的。解放后,他写了大量的报告文学和长诗,但发表起来有困难。胡乔木给他安排了3个工作——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文艺报主编、中央文学研究所教书。可是父亲觉得都不好做,还是不做的好,当然又不能完全拒绝,只好说首先应该全面研究一下文艺工作的情况才好接受具体的工作,工作应该怎么做,应该有什么宗旨。胡知道他实际上是不想做这样的工作。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同路人作家。1953年,我家搬到北京,父亲担任了《人民文学》的编委,却很难开展工作,这证明了父亲当初的顾虑是准确的。
  许:从香港北上到解放区后,面对一种全新的环境,他的心情是怎样的?
  张:1948年底,通过香港转到解放区,他很愿意。在香港的顾虑还不是太多。到解放区,投奔新天地,能够接触新的人新的事,他高兴得很。在共产党面前,他不拿自己当外人。到东北后,他很快就认同了解放区的新气象,但也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困惑,他看到和听到了文艺界反映出来的一些问题,又听人介绍延安整风的情况,知道有些人被抢救为“反革命”和“国民党特务”的事。丁玲说她自己写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扬不同意出版,说散布了阶级调和论,但是毛泽东说好,书才得以出版了。萧军跟他说自己在东北挨整的惨状。有的作家抱怨受到条条框框的限制而写不出作品来,也没有时间和好的心态写东西。大家普遍都对文艺的现状感到忧虑:文艺领导方法简单;对作品有公式化、概念化的理解,直线地反映政策;不敢深入人物的内心,不敢写英雄人物的缺点;作品流于表面……同时又听说,在延安,周扬讲演时一提到鲁迅,就要转骂胡风,似乎鲁迅对他们有意见都是由胡风引起的。在华北大学,凡读过胡风作品的学生都要在鉴定上写上“受了胡风思想影响”的字样,一些在《七月》和《希望》上发表过作品的作者多受到不同程度的“警告”等等。这让他难以理解,冲淡了他到解放区后见到新人新事的兴奋和喜悦,他的日记里对这些情况都有所反映,不过在日记里他未作任何评论。
  许:第一次文代会前后,他时时有被人排斥的感觉,对“整个十年来国统区文艺的主要障碍是所谓胡风文艺思想”这样的断语,他是怎么面对的?对于难以避免的同周扬等人的冲突,他有妥当的化解方式吗?
  张:他的化解方式就是“三不”,更不跟周扬争地位,以避免产生矛盾,但是也没有躲掉。本来,文代会关于国统区文艺情况的报告是要他参与起草的,他辞掉了,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因为自己刚刚受到批判,再说要总结国统区10年的文艺情况,需要有整体的了解才能有发言权,不能大而化之地说这个问题。说“整个十年来国统区文艺的主要障碍是所谓胡风文艺思想”,这点他实在接受不了,但无法提什么意见,没法子争辩,没有他发言的地方。在这次会上,他始终一言未发。
  许:解放前,父亲整体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他如何兼顾工作和家庭?
  张:我父母是1946年从重庆回到上海的。1948年底,父亲从上海经香港到解放区,前后有两三年的时间,我那时十来岁,家庭主要是我母亲管理的,父亲对我们这些孩子没有什么太多操心的,说不上什么兼顾。整体的生活状况就是颠沛流离和经济上的窘迫。(连载一,本文分3期连载)
  
  责任编辑 齐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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