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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2期

灾星出世(小说)

作者:徐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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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屁是个动宾结构,这里做名词用,因为它是一个人的外号。谁也说不清这外号是谁起的、什么时候起的,反正在他七岁那年,吃屁成了全院的知名人士。
  那是一个炎热夏天的中午。吃屁和毛毛虫爬上了城墙。当那颗致命的石子飞来的时候,他正站在城墙边上往下撒尿。一个八岁男孩的撒尿能力是很强的,不仅可以尿得很远而且几乎什么时候想尿都有。由于城墙是下宽上窄,要想把尿直接撒到城墙根的虚土上不是件容易的事,男孩们经常比谁尿得远。当他得意地听到尿撒到虚土上隐隐传来的声音时,身边有一声异样的闷响,毛毛虫随即倒在了他身旁。吃屁惊异地望着毛毛虫瞪大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剩下的尿没尿出去。毛毛虫的额头左侧有一个三角型的洞,那个核桃大小的洞开始是白里透粉的,但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鲜红的血就冒了出来,随后又藏进了他的头发。他的撒尿家伙还露在外面,指向前方,样子很滑稽。吃屁那已经塞回去的撒尿家伙把剩下的尿撒在了裤裆里却浑然不觉,只顾狂喊着“开瓢啦!开瓢啦!”然后茫然四顾。
  城墙里面是他们居住的院子,省委大院。虽说省委已经改叫革委会了,但人们仍然习惯地叫它省委大院。大院的北面和东面是明代的旧城墙,西面和南面是大马路。城墙外面是一片开阔地,那里长满了杂草,杂草的尽头是一条林带,林带外面是铁路。这个顺序是由南向北,因此他们把铁路那边叫铁道北。这地方平时就很少有人涉足,在这个炎热的中午就更是无一人。
  躺在那的毛毛虫头上的血已经流下了一滩,血渗入城墙上的黄土,变成了黑紫色。他的狂喊像大旱天薄云里的雨,被周围的空气吸收得一干二净,没有任何回应,他感到大祸临头。想下去叫人,又不敢把头上有个窟窿的毛毛虫一个人留在城墙上。情急之下想起了他刚刚离开不久的老家的人们平时最常用的止血办法:不管哪破了,用一把细面面土捂上,血一会儿就止住了。他就地找了个细沙土厚的地方掬了一捧跪在毛毛虫身旁,大声喊着“闭上眼睛”,然后把一捧土捂到他脑袋的窟窿上。不一会儿,血真的止住了。
  吃屁和毛毛虫并不是朋友。吃屁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当别人上幼儿园的时候,他还在离城六十里的老家跟着堂哥放牛。直到两年前,他才成了省委大院的孩子。吃屁的亲爸在他还不省人事的时候就因公殉职了。长大一点后他听妈说,他爸有点像列宁身边的那个瓦西里,带病押了一列车粮食去救灾,到头来却把自己给饿死了。“活得正啊!”一提起他爸,他妈总是用这句话结尾。
  他妈嫁给他现在的爸是两年前的事。继父是他爸当年的同事,现在已经是省委领导的秘书,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在小时候被土匪绑票时割去了。人们都说这人浪漫、仗义,自他爸死后一直照顾他们。他妈嫁给这人后就在省委管行政处仓库。她管仓库后,那些用惯了公家免费物资的人就不喜欢她,因为她不像她的前任那么通人情,不懂得睁一眼闭一眼。由于她恪尽职守,有人说她“给个棒槌就当针(真)”,于是送她个外号叫“棒槌”。不过好在每过一两年她就要生个孩子,所以仓库的大门不会总关得那么严。吃屁在整个小学时代,添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吃屁和毛毛虫那天是偶然碰上,他俩一起上城墙是因为很无聊。毛毛虫说爬吧,看谁快。吃屁说爬就爬,慢的要叫快的一声好听的。结果毛毛虫比吃屁快,吃屁不服气,要再比谁尿得远,毛毛虫还没尿就被开瓢了。开瓢是那时男孩们打架的最高境界。
  他知道开毛毛虫瓢的一定是铁道北的人。他们经常开仗,用的都是石头。省委大院的男孩们居高临下,用手扔或用弹弓射。铁道北的男孩们主要是用一种投石器。这种投石器是用两条绳子中间固定一块皮子或布,把石头放在那块皮子或布上,然后抡起来,甩出去。据说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办法,投石距离很远,但准确性差。省委大院的孩子们没人用这种东西,都说它很土。土,是男孩们评论外院的人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吃屁最怕别人说他土。如果吃屁后来能从电视上看到巴勒斯坦青年和以色列人开仗也在用这种投石器的话,肯定还会说,就拿这玩意?真土!嘴角上撇着鄙夷。不过他要是知道他们后来用人体炸弹开仗,嘴就肯定不会撇了。
  战斗往往是铁道北一方挑起的。他们一看见城墙上有人,就会高声骂战,省委大院这边便以石子回应,因为他们根本骂不过人家。于是战斗开始。虽然铁道北的弹药比他们充足,铺设铁路路基的石子几乎是取之不尽,在吃屁经历的多次战斗中,从未有人受过伤,更别说开瓢了。今天他们不宣而战,第一颗石子就开了毛毛虫的瓢,而且,把他放倒了,而且,他再也没起来。
  毛毛虫被抬下城墙的时候还对吃屁扬了一下手。他是被大人们抬下去的,其中有他爸。大人们是吃屁叫来的,当时他们正在开会,批斗一个老头。
  毛毛虫后来死在了医院里,据说是破伤风,是吃屁那捧土害了他。这事使吃屁扬名全院,因为大人们在颁布禁止男孩们上城墙的禁令时,吃屁二字总是在被不断地重复。好像没有谁遵守这道禁令,它只是让男孩们在爬城墙的时候多了一分刺激。
  
  省委大院是个名副其实的大院,分里院外院,里院是办公区,外院是生活区。大院里的孩子数以百计,由不同年龄、不同性别和不同区域又分成若干伙。一伙少则四五个、多则十几二十多个,每伙都有一两个头,说起来就是张三他们伙或是李四他们伙。各伙实力不同,活动范围也不同,有一种自然形成的界线,一般井水不犯河水。偶尔也会有冲突,但很少打得头破血流。
  吃屁没伙。这意味着他没有固定的伙伴。对一个男孩来说,这是件很糟糕的事。因为在面对所有冲突时都势单力薄。更糟糕的是,人是所谓社会动物,缺乏了归属感,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一个还没学会对付孤独、身体也不够强壮的男孩。吃屁总想努力改善他的处境。但阴错阳差,总是事与愿违。
  
  毛毛虫死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吃屁在经历了一次令他心惊胆战的事故后,开始了他的第一个漫长而无聊的假期。
  一天上午,吃屁听到院子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他们在一个大沙堆上玩沙子。沙堆很高,有的在掏洞,有的在从顶上往下跳。吃屁也去掏洞,这方面他一点不比别人差。不一会,就掏了个最大最深的洞,快能钻进人了。周围的孩子都围过来看,因为他们掏的洞总在很小的时候就塌了。吃屁很得意,正准备传授他的秘诀的时候,嘎蹦从沙堆顶上一跃而下,把他的洞给砸塌了。
  吃屁涨红着脸质问:你干甚要砸塌爷的洞?
  嘎蹦一副挑衅的样子:爷就砸了,你还能咋?谁让你来的?这是爷们的。
  算球甚本事,往沙子上跳。有本事你从那个墙上往地下跳。
  你有本事!你跳爷就跳。
  不跳就是个球!
  球才不跳!
  孩子们都围过来看热闹。沙堆边上有一堵两米来高的墙。吃屁顺着沙堆爬上墙头,走到没沙子的地方,鼓足勇气跳了下去。嘎蹦不甘示弱,也在同一个地方跳了下去。孩子们一阵欢呼。
  嘎蹦一脸不屑地看着吃屁:你要是跟爷比胆大,就先试试这个。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根两寸多长的针。他把针举到吃屁眼前说:有本事你把这个扎进肚脐里。
  吃屁一下脸刷白。但他硬撑着说:你敢爷就敢!
  嘎蹦说:这是爷的绝活。说着撩起上衣,拍了拍肚脐:看好了!只见他右手三指捏针,照着肚脐就扎了进去,外面只留下半寸长。孩子们又一阵欢呼。
  嘎蹦夸张地一扬手,拔出了针,递到吃屁面前说,该你了。
  吃屁觉得那不可能。其实那是嘎蹦跟他叔叔学来的一个非常拙劣的魔术。在针扎向肚脐的时候,捏针的中指伸长,把肚脐顶得深陷进去,看起来像是针扎进去了一样。可吃屁不知道。一想到把针扎进肚脐,他的肚子已先疼起来。见他在犹豫,周围的孩子开始起哄了。情急之下,吃屁看到地上有条毛毛虫在爬,一把就抓了起来:扎针算个球,你敢吃吗?还没等嘎蹦说话,他就把毛毛虫扔进了嘴里,直嚼得绿汁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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