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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4期

母亲去世之后(小说)

作者:何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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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母亲从厕所出来回到屋里,我还是忍不住把偷听的事说了,我说,大字报是我撕的,赶明儿再叫去我替您去。
  母亲苦笑笑说,大字报的事不过是个借口,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整我。
  我说,您是说,大字报也是李福他们写的?他们也太不是东西了,您怎么得罪他们了?
  母亲说,识文断字就是得罪,因为他们不识字。
  我说,那麦子到底是谁偷的?
  母亲肯定地说,不是李福就是李福家里的人,不然他不会到现在还抓住我几年前的一句话不放。他们这种人,哼。
  我说,那时工作组怎么就没查个明白呢?
  母亲说,查了,生产队库房的口袋是有标记的,工作组带人挨家查过,没查出结果。
  我说,为什么有人要怀疑张彬呢?
  母亲说,他家离仓库最近,有人就认为他做案最方便。
  我说,那时候您替他说话,现在他却不敢替您说话了。
  母亲停了一会儿,说,除了记工、算帐,地里活儿他一样儿不会,他最怕的就是李福撸掉他的会计了。
  我说,他怕我不怕,我这就写大字报贴到李福家门口去!
  母亲摇摇头,说,没用了。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他们已经决定了,要我跟那些四类分子扫街去,先扫一个月,以观后效。
  我急了道,凭什么?
  母亲说,一个支部委员,两个共产党员,还不能决定一个普通群众的事?
  我说,要是不去呢?
  母亲说,他们说了,不去就在全体社员会上承认偷了麦子。
  我说,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么,不去,咱不给他开会,也不给他扫街,看他们能怎么样!
  母亲说,那他们就天天把你叫到队部去。
  我说,去队部就去队部,反正熬也是一块儿熬。
  母亲叹了口气,半天才说道,熬不死他们,我也会被他们熬死的。
  我看看母亲,才发觉她眼窝已深下去许多,脸色也发黄发青,头上的白发似又添了不少……对比她在队部不卑不亢的样子,我想,她是在用多大的意志力在支撑着自己呀。我的眼泪立时流了下来。
  我说,妈,祸是我闯的,扫街的事我去,不就是扫街么,没什么了不起的。
  母亲说,他们要羞臊的是我,你去不做数的。孩子你要记住,今后只要有机会,就学你哥的样子,离开村子,在这儿一辈子都不会有出路的。
  哥哥是在四清运动那年考上大学走的,头一年没考上,第二年母亲硬逼他在家复习了一年。那年我刚考上初中,全家只靠母亲一个人的工分生活,哥哥本想回来帮她挣工分的,她却大骂哥哥没出息,说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后年再考,反正她的孩子不能再受李福那样的人的管制。哥哥听母亲的话考学走了,没上两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现在已分到了很远很远的一个农场,管他们的农场负责人也和李福一样是个喜欢骂人的文盲。
  这让母亲伤心透了,捧着哥哥的信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对我说,你哥的事再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四丫、英子。母亲一向不满意我和四丫、英子的交往,她们都是没怎么上过学的女孩子,说话嗓门大,吃饭吧嗒吧嗒地响,走路连跑带跳地不端庄,但她们对我好,在这村子里对我好的还没有任何人可以比得过她们,我离不开她们。为此母亲多次对我流露出了失望,她说,村里比她们有知识的女孩子不是没有,你为什么偏偏喜欢她们?我想她是不明白,她看人的标准是有没有知识,我看人的标准则是对我好不好,我没办法像她一样孤独地生活,我是宁愿不要知识也不肯忍受孤独的。这话我一直没敢对她说过,说出来她会更失望更伤心的。
  我又提出写信让哥哥回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哥哥一回来他们也许会害了怕呢。没想到母亲一下子就急了,说,你怎么会出这种主意,你哥一回来不就全都知道他在农场种地了吗,他们还会害怕一个种地的?母亲坚决地说,只要你哥在农场就不能让他回来。再说,农场那个“李福”已经够让他烦心的了,再加一个李福,你还让他活不活?母亲近于不讲道理地向我连连发问,我委屈地说,我还不是为你着想……母亲立刻打断我说,不用,要真为我着想你就少出这种主意!
  和母亲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坚持要替母亲扫街。我知道对母亲来说扫街比去队部将是更大的伤害,她会支撑不下去的。有一次母亲起得早,出院门迎头就碰上了扫街的四类分子,她立刻返身又回来了,一脸的紧张。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碰上扫街的了。我说扫街的说什么了?她说没有,是她自个儿的事,她替人家难为情。这就是我的母亲。而我是无所谓的,我年轻力壮,也没有母亲那么多的难为情,我还有四丫和英子,她们会把我的事当她们自己的事,她们要是和我一块儿扫街,那扫街就不是惩罚了,扫街就成了有趣的玩耍了。
  母亲最后没再说反对的话,也不知她是被我说服了还是累得没了精神,我看她躺下来盖好被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我醒来已是大天亮了,想起扫街的事,立刻洗脸、梳头,收拾完要出门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母亲一向觉轻得很,今儿是怎么了?到母亲跟前一摸,天啊,竟已是冰凉冰凉的了。
  
  我在村口整整站了三天。第三天是四丫和英子陪我一起站下来的。尽管这样,我还是没对她们说母亲去世前的那些事情。
  现在母亲去世已有二十天了,二十天里四丫和英子一直陪我住在一起。她们几次问我,你哥为什么没回来?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们,母亲死得太突然,哥哥的农场在千里之外,即便是拍电报他也赶不上处理母亲的后事的,况且母亲又是那样忌讳哥哥的回来,我便自作主张,一个星期后才给哥哥写了封长信,将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写在了上面。信发出去后的第十天我接到了哥哥的回信,信写得很短,我说到的村里的事情他只字未提,只嘱我照顾好自己,他会很快回来看我。接到哥哥的信,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盼望着哥哥的归来,这之前我还自以为没有哥哥我也可以支撑过去,可是看着哥哥熟悉的笔迹,我觉得我是一天也等不得了。
  处理母亲的后事时,除了四丫和英子陪我,还有本族的叔叔婶婶、大伯大娘、爷爷奶奶们。平时母亲和他们没什么来往,但这时他们却做起了我的主人,事事都要他们说了算,除了花钱找我要,许多事不同我商量就去办了。一些小事我能忍就忍了,但有两件事我拼命反对了他们,一件是要派人到城里给我哥哥拍电报,一件是要请政治指导员和生产队长参加葬礼。他们自是有一筐一筐的理由,但我就是不同意,我说,你们真敢去做,我就再不会出一分钱。但他们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不出钱他们可以先到会计那里预支,反正是要记在我家的帐上。让他们恼火的是我始终不肯把哥哥的地址交给他们,一伙人对我轮番又哄又吓也无济于事。而李福和田有发以及会计张彬还是被他们差人去请了,我听说后拿了剪刀找到管事的,说李福他们要敢进这家门一步,我就死给他们看。管事的还真被吓住了,急忙叫人将那去请的人追了回来。两件事虽战胜了他们,但本族的人也因此走了不少,葬礼办得冷冷清清,到了晚上,连守灵的人都难找了。好在有四丫和英子陪着我,我心里又燃着仇恨的怒火,葬礼的冷清我并没太放在心上。我只盼着,办完丧事,一切都安静下来,我就给我的哥哥写信,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世上能说这些事的,也只有哥哥一个人了。
  第四天我仍要去等哥哥,被四丫和英子硬拦住了,她们指了我手上脚上的冻疮,说你这是何苦呢,要去我们替你去还不行吗。我当然没让她们去,这一天我和她们一直呆在我家,到了天傍黑时,门外忽然响起自行车的铃声。英子跑出去,拿回来一封信给我。我看看信封上的地址,心里不由地一沉,哥哥人没到,信却又到了,莫非不回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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