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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6期

西藏活佛家族忆旧(1966—2003)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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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我母亲被他们从家里带走关在居委会里,父亲还是关在家里。除了两间小屋,其他房子都被封了,但钥匙都在居委会的人手里,一到晚上他们就来拿东西,我们碰见过好多次可也没办法,想着只要人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东西你们要搬就搬吧,无所谓了。记得在批斗我父亲的人里面有个叫扎西的马车夫,“文革”期间是卫东居委会副主任,他在抄我们家时,不仅抢走了衣物和珠宝,还抢走了政府在“赎买”中发给我父亲的存折,当时我找到他要求他把存折归还,并毫不退让地说这存折又不是“四旧”,如果不归还就要上告,哪怕告到北京也要告,这人才将已取走了二百元的存折还给了我。
  那时候,我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很小,我除了劳动还要给父母和弟妹们做饭。母亲是见不到的,只能把饭送到门口,让只有三岁的妹妹端进去。我母亲被关了将近半年,我一直没有见到她,听说被整得很惨。1967年年初,有人带话来说我母亲疯了,叫家里人去接,我赶去一看,见妈妈已经疯得一塌糊涂,只好把她捆在架子车上拉回家。其实主要是看守她的那些人捆的,捆得身上到处是伤,父亲以为是我做下的事情,非常生气。我母亲的病在人民医院用针灸治疗了一段时间有所好转,但当时看病很困难,病历的封面上写着“反动农奴主”,每次去看病心里都受尽屈辱。又没有钱,父亲的工资停发了,只好把家里剩下的东西给变卖了,我有一个很好的手表,“欧米茄”,卖给一个尼泊尔商人只得了一百多元。
  
  在居委会接受改造的那段时间,我被编在“六类分子子女”小组里。这“六类分子”是从当时的“公安六条”里除了“地、富、反、坏、右”再加一个“走资派”这么来的。一共有三个被管制的组,除了我在的那个组,还有一个是“牛鬼蛇神”组,都是一些过去的统战对象,包括我父亲,现在的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帕巴拉·格烈郎杰等三四十个人;另一个是“社会上的领代分子”组,主要指的是1959年参加“叛乱”的领主和领主代理人及其配偶等。白天劳动,什么活都要干,包括给居委会的头头搬家。晚上开会,先是学习中央文件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然后自己交代问题。
  有一天晚上,组长来叫我,要我第二天早上八点带着被子和食物去集合,也不说干什么,反正当时什么事情都不说清楚的,要你去哪里,你就得去哪里。我找了一个破箱子装了些东西一大早赶去了,看见有十几辆军车上坐满了人,我上了其中一辆,也不知道要上哪里就被带走了。我心里很茫然。结果一家伙给带到了林芝,又从林芝县下去经过米瑞乡过了当谅渡口。这里我倒不陌生,因为这儿有我父亲的寺院——德木寺,过去我来过,但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最后我们被放在一个山沟沟里面,原来是要我们在这里修公路。这里是米林县。我们要修的是一条从羌那到米林的国防公路,附近有驻军。在一起修公路的人有三百多,领头的当然是积极分子。在修路的五个多月里,我心里反倒轻松多了,尽管生活艰难,每天只有六毛钱,买了糌粑和一斤半的酥油就所剩无几了,但比起拉萨的日子好过多了,我指的是精神上。因为我会说汉语,就让我给经常要打交道的部队当翻译,后来熟悉了,每次去山上挖野菜的时候,一般都有两个解放军跟着,因为山的那边是印度,得提防有人叛逃越境,我去的话就没人跟了,有时候还可以偷个懒,被他们叫上聊天,吸上几支那些军官的烟。既然是“通司”(藏语,翻译)了,也不挨斗了,那还真是一段好日子。但修路结束返回拉萨又是老样子了:劳动,学习,挨斗,天天如此。
  
  就在这时,在我们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这是1967年7月,我从米林回来的当天,一进家门,看见父亲戴着帆布手套正在烧火,觉得冷飕飕的,周围有一种非常凄惨的感觉。父亲看了我一眼说,儿子回来啦,是件好事,值得高兴,可是啊,有个不好的消息告诉你,你妈妈已经去世了,你有什么愿望,要祈祷什么,你妈妈的遗物在屋里,你去拜一拜吧。我一听简直不肯相信是真,冲进屋里一看,见桌上放着妈妈天葬后留下的“人黄”。妈妈果然死了。我起先是气愤,紧接着特别伤心,头脑全部空白,顿时就神志不清了三四天,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话也不说,也没有眼泪,整个人成了一个呆子,等到清醒过来就乱发脾气。那一段居委会也不叫我去改造了,可能觉得我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
  不久我父亲大病了一场。两年前,在拉萨举行抗议美国侵占巴拿马运河什么的大游行时,他去参加游行,摔了一跤,昏倒了,抬回家检查是高血压,180/220,不过慢慢治好了。可这次是220/260,医院都说他不行了,但想不到第二天他醒过来了。我母亲也是高血压。后来听父亲讲,我去修公路时,妈妈的疯病本来已经好转,不再乱跳乱叫了,有时候还比较清醒,但又被居委会拉去斗了两次,结果病情又加重了。有一天厨房的灶上烧着一锅开水,妈妈见水开了,急着去看,刚走进厨房就摔倒了,头也破了,流了很多血,第二天早上就去世了,才四十八岁。
  
  不久拉萨的武斗开始了。我因为粮户关系在学校,每个月需要去学校买粮食,一路上都得从正在武斗的两派中躲躲闪闪地穿过去。其实粮食根本不够,但只要保证生病的爸爸有饭吃就行了。我们常常挨饿,有时就把包裹酥油的皮子煮来充饥,那皮子都是牦牛肚或者羊肚做的,用水洗一洗,煮上几遍,吃着还挺香。不过也有好心人偷偷地送些食物、煤油等东西。这些人里面有过去给我父亲当过佣人的,有些是他的朋友,有些是崇拜他的信徒,因为他毕竟是在宗教界里威望很高的大活佛。其中就有我父亲原来的司机,是一个青海的汉族,叫马毅烽,他娶了一个藏族女人,生了不少女孩,都给取了藏族名。他有时送酥油,有时送肉,通过一个叫降央的喇嘛捎口信,当我们在街上或别的什么地方遇见了,在擦肩而过时悄悄地说,龙王潭从东边或西边数的第几棵树下面有一瓶煤油,第几棵树下面有一坨酥油。多数时候是藏在那里,也有放在小摊上或者卖锅魁的小店里,我们去拿就是。也有的是直接送到院子里,不过是把东西放在藏袍里,从大门进来时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一圈,看看有无监视的人,若没有什么情况,就朝我们的窗户瞥一眼,然后把东西放在一块石头下面或厕所旁边。如果有人看着,就给我使个眼神,他先走一步,我远远地跟着,一直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把东西交给我。
  有一次我去拉中买粮食,因为卖粮食的那个刘管理员是“造总”的,得去“造总”的总部才能找到他。“造总”的总部在过去的“尧西公馆”,也就是达赖喇嘛的家族居住的大宅院。我好不容易找到他,可他正忙着写大字报不理睬我,我只好回去。在走到新华路也就是今天的朵森格路路口,看见居委会的治保主任、农牧民司令部(属于“大联指”一派)的副司令益西带着一帮人站在那里。他们都拿着枪,一下子围住我厉声盘问,听说我去“造总”总部这还了得,一口咬定我是给“造总”送信去了,不由分说朝我就是一顿痛打,直把我打昏过去。当我醒来后只觉得口渴得很,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那梦里我好像一直在走路,不停地走,又渴又饿。用“阿嘎”土铺的地面很凉,让我发抖。我睁开眼打量四周,原来是在一间很大的黑咕隆咚的房子里,有几个男男女女也跟我一样被关在这里,其中一个女人是我家的亲戚,她跑过来对我说,你终于醒过来了。然后用一个搪瓷大碗盛满了水给我喝,我一口气就喝完了。这是什么地方?我问她。她说这是尧西平康的房子。尧西平康也是一个大贵族,是十一世达赖喇嘛的亲戚。
  就在这房子里,我被关了一个多月。白天我们还是得出去劳动,用马车去次觉林拉“阿嘎”土,但没有马,是让我们来当马,那马车上还坐着一个端枪的人,时不时地吆喝两声,用枪托朝身上捅一下。一到晚上我们就得轮流挨批斗,让我们交代的问题很多都根本不着边际。我的手臂被用浸过水的麻绳捆着绑在身后,时间一长,麻绳干了,那胳膊疼的不得了。记得有一次斗我,一个叫晋美的据说先是“造总”,这时是“大联指”,他对我又是骂又是打,突然间,他的两根手指一下子朝我的眼睛捅过来,我心里一惊,想这下我的眼睛要完了,就往这人身上扑了过去。反正完蛋就完蛋,眼睛都要没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就在这时,造反派堆里一个铁匠的儿子猛地拉了我一把,把我拉到他的身上,这场灾难就幸免了。当然那个晋美很生气,说我是在“反扑”,使劲踢我。我说我不是“反扑”,只是站不住摔倒了。说着说着我实在受不了,就索性向台下批斗的人群冲过去了,有两个“大联指”的人一把抓住我,把我押到另一个房间里,我以为他们还要折磨我,但没想到这两人开始给我松绑,可麻绳解开了,我的两只手还绞在一起放不下来,他俩想要硬扳开来,我却疼得不行,于是他俩就替我搓手,一直搓了很长时间,手才很不容易地放下来了。唉,想起这些事情真的是很恐怖,这时候我才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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