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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挨着

作者:路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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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两居室中,一间大的一间小的。我把大屋闲置起来,只住那间小屋。小空间比大空间更能给人以安定和踏实的感觉。小屋里有一个由天花板地板以及两面竖立墙壁围成的侧躺着的凹形空间,很像是一个扁扁的大抽屉。就在这个空间靠近着屋顶稍稍往下些的地方横空遮挡出来一道钢筋水泥顶子,将这个空间分成了两部分,成了上下叠在一起的一小一大两个抽屉,上面部分是一个带着两扇门的壁橱,下面部分空闲着,我就把一张单人床填了进去,正好把那地方给塞满了,那正是放一张单人床的地方,我找来一块花布做了个带拉环的床帘,把这个床洞遮起来,这样它就成了一个上下左右前后六面都遮挡着的长方体,我就安安稳稳地躺在这个长方体的小洞洞里面。我白天晚上都躺在那里面,在里面睡觉,在里面吃东西,在里面看书,在里面用手提电脑整理我的诗,在里面睁着眼睛发呆,我还把电话线接了进来,把话机放在床头上,在里面接电话。我的大大的两居室基本上不用,只用这个小洞洞,我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那么安然,我觉得自己从肉体到精神都尚未发育好,不宜跟外面那个硬梆梆的世界打交道,这里才是我该呆着的地方,我终于给自己找了一个好位置,茫茫宇宙中,这个位置最适合我。不管刮风还是刮沙尘暴,不管下雨还是下冰雹,不管别人赞扬我还是贬低我,不管大白菜的价格是涨还是跌,不管中美关系如何,反正我呆在这里面谁也动不了我一根毫毛。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管我,没有人要我,没有人想我,没有人搭理我,我成了“狗不理”。我自己呆在这个小洞洞里面,哪儿也不想去,一秒钟也不想离开,一寸也不想挪动,我觉得这里面又暖和又安全。
  我让我自己变得又暖和又安全——
  我是褐色果仁呆在了核桃壳子里。
  我是蚕宝宝睡在茧子里。
  我是蛐蛐放在了小罐子里、蝈蝈盛在秫秸编的小小笼子里、萤火虫投进了玻璃瓶子里。
  我是灯泡安装在灯笼里。
  我是线轴裹在了针线包包里。
  我是青虫钻进了卷心菜里。
  我是蜜蜂伏在层层叠叠的花瓣里的花蕊上。
  我是蚂蚁爬行在点心盒子里。
  我是小圆点模样的飞蛾子趴在绿豆粒里。我是大红枣包在棕子里。
  我是蛋黄呆在鸡蛋里。
  我是一枚亮闪闪的宝石戒指安放在了有天鹅绒衬里的小首饰盒里。
  我是一个安祥的词语镶嵌在《现代汉语辞典》里。
  我是分和秒藏在石英钟里。
  我是某个日期包含在一本台历里。
  我是CPU插在电脑主机里。
  我是氧原子在水分子里。
  我是“女”字偏旁生在汉字“囡”里。
  我相信我如此迷恋这个小小床洞,在意识最深处,跟原始人类生活在山洞里有关,这是一种返祖现象,我是现代的山顶洞人。
  至于头顶上的壁橱,我第一眼见到它时就想象过它的最美妙的用途。它可以在偷情遭遇不测的紧要关头用来藏人。比如那个偷情的女人就是我吧,在我和别的男人亲热的时候,真不巧我的丈夫突然回来了,我听到大门开锁的声响,说时迟那时快我让我的情人从床上起来,踩着椅子一个轻功就飞到小床上方的壁橱里去了,我用壁橱里的被子把他掩盖起来,把橱子门关上,然后神情自若地等待我丈夫开门进来。我认为呆在那壁橱里是比较安全的,我的丈夫一般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打开那壁橱,就是打开了,抬起头来往里面看时,由于仰角太高,一般也不会一下子就看到什么。我和刚刚进门的丈夫耳鬓厮磨了一会儿,然后对他吩咐道,你去买棵大白菜吧,我们晚饭吃白菜粉皮炖排骨。丈夫于是就出门买大白菜去了。他刚出了门,我就打开壁橱把藏在里面的那个男人放出来,让他趁机溜掉。想想吧,这可真是一出好戏呀。可是如今我是享受不到这壁橱能够给我带来的这种乐趣了,我孤身一人,我想让谁来谁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来,没有丈夫需要提防,不必把人藏在橱子里。要发挥这壁橱最美妙的作用,实现藏人的理想,于我是多么地艰难:第一步须先结婚,让自己重新有个丈夫;第二步是要有婚外恋情。这在我这里实现起来是不容易的,不可能一蹴而就,看来我只有将此计推荐给本校住同样结构房子的别的女人们了。想到这里我不免有点失落和忧伤,多么好的一个藏人的地方,就这样白白地浪费着。
  我在外面无论做什么,都急急忙忙的,想赶快做完了,赶回到自己家里来,钻进那个小床洞里去。每当我在闹市区横过马路,走到路的中央,我就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孤伶伶啊,我的前面是车,后面是车,左面是车,右面也是车,我腹背受敌,掉到车的汪洋大海里来了,它们全都不管不顾地向前冲,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几乎是擦着我的衣裳纤维而过,要摩擦出火花来了,我感到一阵又一阵闪闪的凉意贴着我的肌肤呼啸而过,我只要稍微有一点儿走神,导致一点点偏差,就会被吞噬,被卷到某个车轮子底下去丧生。我一个人过马路,我总是一个人过马路,没有人牵着我的手,没有人与我并肩同行,我必须自己在险象环生的十字路口见缝插针地奔走。过了十字路口走到僻静的路上去之后,我开始溜着墙根行走,我把空旷的路面省略出来,只占据着很小很小的一点点路的边缘,我在路边边上低头走着一溜直线。那法国梧桐树内侧的墙壁高大坚实,紧挨着它走路使我觉得自己有依有靠,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仿佛交付给了这墙壁去承担,世界的喧嚣有一部分由它来为我遮挡了。我看见别的女人偎依着男人走路,把她们婀娜的身体的重心放到某个或挺拔或臃肿的男人身体上去,而我是偎依着一堵砖墙在走,是的,我信赖一堵砖墙甚于信赖一个男人。我的脚步细碎而快,像这个城市里的一只灰色小鼠那样不引人注意地消失在茫茫暮色里。
  我的小床洞是一个温柔而结实的怀抱,我从外面回到这个怀抱里来,每次都像久别重逢。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搂着我的布娃娃。我给布娃娃起名叫珠儿,《红字》里海丝特·白兰和牧师丁梅斯代尔偷情生下的那个孩子就叫珠儿,我的布娃娃也是私生子。我挨着她,她挨着我,我滑润她细腻,我丰满她娇小,我们胸脯贴着胸脯,脑袋碰着脑袋,惺惺相惜,我离异了,而她是个老姑娘。我们挨着,就这样默默地挨着,紧紧地挨着,全心全意地挨着,同病相怜地挨着。我的呼吸像均匀的小小的波浪,和她的轻轻的鼻息搅和在一起,脉脉温情在小小空间里氤氲着,我禁不住为这相依为命的情形感到欣慰和忧伤,流下泪来。我想是不是只要是物体,就存在着要和别的一个什么物体挨在一起的向往?我往布娃娃连衣裙的口袋里放进一颗糖去,我拍拍她,哄哄她,我知道她像我一样头脑简单,哭着,喊着,不过是为了向这个世界要一颗糖。
  
  我整天整天地闷在屋子里。黄昏的时候我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夕阳映红了我的窗子,我的孤独多么鲜艳,鲜艳得近乎悲怆。我闭门不出,对世界一无所知,只知道地球在转动,并且载着我的小屋永不停息地转动,我不可避免地在一点一点地变老。我多想找个人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只要是一些话就行。我感到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人类的声音了。我先把电话打到一个本市的女同学家去,电话响了好久,那边才接起来,女同学刚和我聊了不到一分钟,说着最近的天气情况,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婴儿哭声,她说,对不起,不和你说了,孩子可能尿了,我们以后再谈吧。我又把电话打到另一个女同事家里去,她向我抱怨了一会儿股票下跌,说了一些我听不明白的术语,突然她大叫一声,坏啦,我还做着鱼呢,都糊了,再见吧。说完就扣了电话,连我的连连道歉也顾不得听了。我把电话又拨到一个邻省的男同学家里去,大学毕业后他常常给我打电话来闲扯,我倒还从未给他打过电话呢。电话是他老婆接起来的,她老婆先把我审讯了一番,让我在口头上填写了个履历表,才把电话递给他丈夫,我的那个男同学在电话里的声音不像从前那样绵软,而是变得规规矩矩的,听上去像新闻联播,他说,你好,我就是,我听出来了,请讲。接着就是好多个嗯,嗯嗯,嗯嗯嗯,等他嗯完了,实在没的嗯了,就问道,你有事么?我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说完我就积极主动地把电话扣掉了。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给这个男同学打电话了,就是哪天他把电话打过来,我也会像他那样用新闻联播的口气说话,还要问他,你有事吗?后来我索性拿出电话号码本来,从头到尾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照着拨,一连几个电话打过去,都是没有人接,我不死心地拨下去,好几个都在占线,我听着话筒里的忙音继续一遍一遍地拨,我穷凶极恶,直到把占线的终于拨通了。我拨通了一个,这次是我的一个中学老师,女的,她接到我的电话很惊喜,谈到我的离异,她一个劲地劝我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啊。我想对她说我本来也没想去死呀,可是最终并没有说出来。最后我的这位老师祝我节日快乐,我问什么节啊,她说,中秋节呀,今天是中秋节,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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