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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挨着

作者:路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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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两道窗玻璃,我分明看到后凉台上有一个男人赤裸裸的背影,在正午的阳光里挺拔地立着,反射着白花花的光。我发出一声在我自己听来都不可思议的尖叫,转身就往大门外冲去,我快得脚不着地,根本用不着老女巫的笤帚就能飞起来了。房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严了。
  对门的邻居出来了,一个长得很敦实的男人,他疑惑地望着我说,是新搬来的?
  我浑身哆嗦着说,今天刚从学校总务处拿到房门钥匙,来看房子,可是,可是那里面怎么有个人呢,吓死我了。
  很敦实的男人用很敦实的嗓音说,不会吧,这家搬走两个月了。
  我说,那人在后凉台上,还光着身子,是个男的。
  邻居愣了几秒钟,随后又笑了。他说,看来他们把雕塑扔下不要了,以前这里住的两口子之中有一个是艺术系的画家,你哪天找个民工来抬出去就是了。
  于是我重新拿出钥匙开了房门。我先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后凉台上挪去。尽管有了这样充分的心理准备,当我再次瞥见那个背影的时候,还是差点儿又吓得跑掉,它太逼真了,猛的看上去跟活人一模一样,我总觉得他会突然地转身或者回过头,用男性的嗓音冲着我说出一句什么话来。
  我打开后凉台的门走出去,终于完全看清楚了那尊雕塑,这个裸体男人高大、匀称、健壮、棱角分明,还是个美男子呢,我的脸颊禁不住有点发烫了。后来我发现在他旁边还有一尊裸体女人雕塑,那女雕塑半蹲半坐,头微微低着,容颜秀丽,她的底座比男雕塑的底座小得多,被高大的男雕塑遮挡住了,所以我没有一下子发现她,女人的线条极其柔媚,仿佛她身上的曲线来自湖水荡漾的波纹,她身上的节奏来自清晨棕榈树叶子在和风中的颤动。
  我决定把这两个美好的雕塑留下来。这是顶楼,后凉台没有封,任风吹雨打,又有厨房里先前的气息吹散过去,这一对人身上全都灰蒙蒙的,尤其是男雕塑的后脑勺正对着厨房窗子上的排气扇,这个美男子头上于是就有油腻腻黑乎乎的一片污垢,当然了,这并不妨碍他仍然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我把房子只是打扫了一下,洒了两瓶消毒水,就搬了进去。我是个简单主义者,为了取东西方便,我曾经试图把所有柜子橱子上的门都拆卸下来。先前在这里住的那一家看来与我是同类,地板没有铺砖,露着老房子里那种光光亮亮的水泥地,墙壁和天花板上没有任何修饰,窗子是过去那种老式钢窗,油漆剥落,这些都合我意。
  
  对门敦实的男人有一次和他的老婆——一个穿戴得很鲜亮的中年女人——在楼洞门口遇见了我,男人和我打了招呼,打完招呼还想再多说几句,女人把两耳下边的金坠子不耐烦地摇晃着,催促道,你真嗦,没完没了的。很敦实的男人于是马上把说了三分之一句的话收住,随老婆走了。那女人转身的那一刹用她微微发青的眼白把我狠狠地剜了一下,与此同时她的耳坠子放射出大义凛然的光芒。这女人显然把她自己和她丈夫与别的女人的关系都当成了警察和小偷的关系,她不知道她这样对待我实属浪费,我这人有志气得很,从小父母就教育我不要拿别人家的东西,就是人家给也是不许要的,对人家递过来的苹果或者点心就是垂涎三尺也要说“谢谢,我不要,我家里有”。这种来自幼年的教育根深蒂固而且影响深远,长大后,以此类推,从别人的苹果和点心一直类推到别人的丈夫,我是都不会要的,就是白白送上门来我也不肯要,面对别人的丈夫,我在心里以跟幼年时期相仿佛的口气和节奏发出一个声音“谢谢,我不要,我家里有”。就是没有,我也要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家里有”。
  很敦实的那个男人说出来的那三分之一个句子是“你家那位怎……”他只说出了主语和一丁点儿状语,我在心里把这个句子补全,就是这样的“你家那位怎么总是见不到呀?”别人总是见我一个人进进出出的,于是就询问我的丈夫哪里去了。我会告诉他们,我的丈夫出差了。结果是他们永远不会见到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永远都在出差,出差出差永远在出差。我不会告诉他们我离异了,我的丈夫如今已经和别的女人住到了一起;我同样不会告诉他们我从前的丈夫是一个叫李仟万的男人,是一个专门研究新月派的所谓学者,偶有哼哼卿卿派的散文、小诗以及文史钩沉之类的东西见诸报端。他有一个富翁的名字,其实是一个穷光蛋,一个流氓无产者,因为和文学沾了边,所以确切点应该叫他流氓文学无产者。男人有钱就变坏,而这个文学男人没有钱照样也变坏了,怎一个“烂”字了得;我也不会告诉他们和李仟万相好的那个女人比我差二十倍,他在和她探讨学问的同时,还和她一起探讨了肉体,把自己当了徐志摩把对方当了陆小曼,那女的惟一比我强的地方是屁股大得像磨盘,而脸庞又跟屁股一般大;我也不会告诉他们李仟万变坏的代价是失去了我,我不要他了,他痛哭流涕地求过我,但我就是不要他,我宁愿为他守寡也不要他了,我就当他死了,死翘翘了。
  我就当那个叫李仟万的男人已经死了,即使有一天我在街上走着走着又遇见了他,我也当他已经死了,我宁愿把正在街上走着的他当成他的鬼魂,我认为他死了他就是死了,就是有人向我谈起他的近况,说他活得如何如何,我也不要相信,反正我就是认为他死了。就是这样,他死了,我成了寡妇。我是一个三十岁的寡妇,一个还算得上年轻的寡妇,一个眉清目秀的寡妇,一个刚刚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寡妇。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小画书,叫《田寡妇看瓜》,打那以后便无端地以为全天底下的寡妇都姓田,因为自己也姓田,便无端地觉得自己长大了也会是一个田寡妇。我的名字叫田尔兮,在名字里,一个字是形容词后缀,一个字是语助词,全是《现代汉语辞典》里最僻静最孤苦伶仃的字,它们加在一起简直到了孤绝的地步,是万丈悬崖峭壁那样的生着锈的孤绝,这是一个寡妇的名字,而且是一个五十年也嫁不出去的、寡居到死的女人的名字。
  学校里常常要填些什么表格,表格里经常有“婚否”一栏,从语法上讲,“婚否”是一种简略的压缩了的说法,它其实是个表示选择的疑问句,就是“你结婚了呢还是没有呢?”答案应该只有两种,一是“婚”,二是“否”,这样就使得离了婚的人填这两种都不合适了,如果如实填“离异”的话,那就有些答非所问了,等于人家问你吃饭了没有,你不回答“吃了”或者“没吃”,而是说“我从前吃过,如今已经不吃了”。这个设计表格的人把人分成了两类,结婚的和没结婚的,而漏掉了结了婚又离掉了的,所以这一栏叫“婚否”是很不科学的,应该改为“婚姻状况”才好。我拿着表格去请示系主任我应该怎么填的时候,这个平日里喜欢咬文嚼字的语言学教授也着实伤了番脑筋,最后他很勉强地说,想不出别的更准确的填法了,那就只有填“离异”了。然后他在例会上讲到表格时还对大家特别地说了说,婚否一栏,我们在这里统一一下,离婚的老师们就都填“离异”吧。离婚者在我们系里并非我一个,是该用复数的。
  离婚之后不久,就碰上了学校里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我就分到了这套旧的两居室,我本来可以分上一套新的,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旧的。近年来许多关于豆腐渣工程的报道吓着了我,我的婚姻其实也是产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众多“豆腐渣工程”中的一桩,已经坍塌成废墟,我对这个时代失去了最基本的信赖,我宁愿选择一套建筑于过去时代的老房子。我是一个胆怯、优柔、神经质、畏缩、带着粘液的软体动物,对外界的一切都怀着深深的恐惧,我很庆幸我及时地有了这样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它老旧、坚硬、厚实、稳重,它的主要质地跟蜗牛壳和贝壳是一样的,均为碳酸钙。呆在这样的一个密封很好的容器里我才感到安全。楼房前面长着粗大的杨树,老高老高的,树梢已经超过我居住的六层楼楼顶,站在前凉台上伸出手臂不费力就可以够到杨树叶子,我想万一什么时候失火了或地震了,我就抓住树枝把身体荡过去,顺着树干往下溜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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