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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挨着

作者:路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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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南阿是我的。我的毕南阿是一个飞行员,而且是一个开战斗机的飞行员。他出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之家。他抽出自己的一根肋骨造了我,当我长成一个黑发飘飘的少女,我穿着布衣布裙,涉过落花飘零的河水,去找他,以身相许。他把我的手放进他宽阔的大手里,我的心就得到了安慰。我们在露珠闪烁的淡青色早晨举行婚礼,把家安在依山傍水的小镇子上,在起伏和缓的山坡上用木栅围起矮矮的院落,有一条窄窄的石板路通向不太远的有店铺的街道。我们在星空下用低婉的声音说着情话,风飒飒地从竹林穿过,油菜花地在不远处醉醺醺地香着,山坡下的灯火错落有致,呢呢喃喃地传递着人世间的温暖。我们过着地久天长的好日子,我很快就有了身孕,据医生说还是双胞胎。这时候我的丈夫毕南阿要走了,他要去飞,他的梦想是蓝天,就像我的梦想是围着木栅的点心盒子一样的家园。他在天上飞,我在地上等他快快回来,我准备了酒、馅饼和樱桃,等他回来,我常常抬头仰望,把全部的思念交给无垠的天空。我为这个叫毕南阿的男人守身如玉,严辞拒绝了来自其他男人的引诱,并且想进一步从镇上的老巫婆那里学点巫术,把那些屡屡来骚扰的登徒子全都变成电动玩具。最后我和毕南阿成了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老头子,我们的一双儿女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生活着,我们老俩口在山坡上开荒种地,我们一直活到很老很老,老得牙齿全都掉光了,一张口就是一个大洞。
  我把这一番想象出来的美妙故事讲给男雕塑听,他听得非常认真,嘴角还微微露出那么一点点笑意,他笑得非常含蓄,只有我才能从他冷漠的脸上把那点笑意分辨出来。
  我把自己的身体挨到男雕塑——不,是毕南阿——的身上去,让我小巧的身子挨着他魁梧的身躯。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挨着一个男人的身体了,他坚挺的骨骼和富有张力的肌肉唤起我身体最深处的一种悸动,它像潮汐一样翻卷着涌动着奔突着,沿着神经由内向外,向四面八方——像射线一样——迅速抵达皮肤,我感到短暂的酥软和一股尖锐的麻醉,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差一点儿叫出声来。我只有挨得他更紧,水蛭般贴在了他的身上。只有像这样在挨着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才会爱我的身体,认为它是活的,并且精神就种植在它里面。我挨着毕南阿,全身心地挨着他,他是一个男子汉,他是我的丈夫,我的顶天立地的丈夫,我的挣钱养家的丈夫,我的忍辱负重的丈夫,我的大大咧咧的丈夫,我的通情达理的丈夫,我的知道疼我、宠我、哄我、惯我、怜惜我的丈夫,我的可以托付终生的丈夫,我的谁也抢不走的丈夫,我的永远的、永恒的丈夫。
  我现在不是田寡妇了,我有了丈夫,他叫毕南阿,我可以被称为“毕南阿家的”、“毕南阿屋里头的”、“毕南阿那口子”、“毕南阿他老婆”、“毕南阿夫人”、“毕南阿的家属”、“毕南阿的女人”、“毕南阿他对象”、“毕田尔兮”、“毕田氏”等等,都行。
  啊,毕南阿,我相信,相信,你就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我想打制两只有龙凤呈祥图案的烧饼。一只烧饼上面烙上“田尔兮的丈夫毕南阿”的字样,用绳子穿起来,挂到男雕塑的脖子上去;另一只烧饼上烙上“毕南阿的妻子田尔兮”的字样,挂到我的脖子上来。我们每人脖子上挂一个香喷喷的面烧饼,跟奖牌一样。这两只烧饼就相当于结婚证吧。
  可是一切都到此为止,我不可能离毕南阿更近了,我还能怎样靠近他呢。我们无限地靠近,但永不可能相交融:我不能在他里面,他也不可能在我里面。他无法像钥匙开锁那样,用他凸出的部分进入到我的凹进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对准密码,把我打开来。我的身体是一座城,而且是一座四季花开的春城,却这样无可奈何地闭关自守着。我们不可能再靠近了,不可能了。这使我难过。
  
  我接到一个关于我们那级大学同学国庆假期要在母校举行毕业十周年聚会的通知。在彩彩的煽动下,我去了。聚会聚了两天。
  吃第一顿饭的时候,我坐的那个女同学桌上,她们争先恐后地说自己的孩子。有一个女同学介绍自己三次流产以及第四次保胎的艰难历程,还有两三个女同学就自己孩子换乳牙的事进行了交流和蹉商,由乳牙又说到哪个牌子的钙片最好,又有两个生育最早的说起孩子在小学里的功课情况,还有两个频频碰杯,吵着要定娃娃亲,最后大家又商定着要让自己的孩子认彼此做干妈。我是那个桌上惟一没有孩子的,听别人轰轰烈烈地谈孩子我就有种莫名其妙的羞惭,我想起我的布娃娃珠儿来,我三十岁了,只是一个布娃娃的妈妈。我想跟大家谈谈我的珠儿,可是我不知道如何谈起,又觉得说不出口,怕别人以为我患上了精神病。
  吃第二顿饭的时候,彩彩和我都主张没有孩子的坐成一桌,彩彩自婚后就盼着要孩子,可就是怀不上,中药吃出来的渣子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也还是于事无补,所以彩彩坐的那个女同学桌也在谈孩子的时候,彩彩受的刺激一定比我还大。
  没有孩子的女同学人数刚好凑成了一桌。就这样我们这些没孩子的女同学坐在了一起,大家不谈孩子,总得谈点别的什么吧,于是大家就踊跃地谈起自己的丈夫或男朋友了。有个女同学把第二任丈夫送给她的白金项链从脖子里拖出来在饭桌上进行了一次巡回展览;还有个女同学没有结婚,新谈的男友是某著名影星,她向大家提供了一些在小报上也读不到的关于这个影星的第一手材料,使大家开了眼界;有一个女同学谈到自己的丈夫时,用埋怨的口气夸赞道“他老是出国,前不久又作为翻译陪省长去澳大利亚了,害得我老是独守空房”。彩彩在谈到自己的丈夫时比较低调,只说了一句“我爱人是搞哲学的”。后来大家纷纷切磋起了御夫术,我这个已经无夫可御的人自然没有发言权,只有倾听的份,就算是曾经在婚姻里积累了那么一星半点御夫术,说出来也是不足信的,试想我要是真懂得什么御夫之术,估计也就不会把夫御跑,御到别的女人怀抱里去了,如今我这个人坐在这里,只配为大家谈论的所谓御夫术当一当反面教材。我坐在那里听着别人谈论我没有的东西,也并没感到怎样的自卑,只是有些惶恐。
  我想起了我放在前凉台上的男雕塑。
  我忽然对大家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我的丈夫叫毕南阿,是个飞行员。
  我的话引来了一阵唏嘘。有人说,那他长得一定很帅吧,飞行员都很帅。我点头默认,并故做谦虚地笑了笑。还有人开玩笑地说,你找个飞行员做丈夫,是为了跟别的男人偷情方便吧,他在天上执行任务高高飞着的时候,你在地面上做的事情对于他就像发生在另一个星球和另一个国度里,他什么也不可能知道,也不会有突然回家敲门的可能,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呀。我说,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只有彩彩没有说话,很警觉地望了我一眼。
  第三顿饭我没有在会上吃,同年级里有一对男女同学结婚的,男的叫夏,女的叫秋,家就住在母校附近,邀请我和另外两个外省过来的男女同学去他们家吃海鲜。大学时代我常常和夏、秋他们一起参加补考,如果某门课本年级里按比例要有两到三个不及格的,一般不外乎就是我和他们,所以算得上革命同志。夏和秋一毕业就结婚了,一结婚就生孩子了,我算了算他们儿子的出生月份,断定该是在学校里怀上的。晚餐很丰盛。外省来的男同学使劲夸我,一会儿说我看上去比别的女同学要年轻,一会又说我是个才女。虽然我知道这年头女人只要五官还算端正,就叫美女,女人只要能写几个字的,统统叫才女,“才女”、“美女”这种词已经贬值成了狗屎,每个女人头上都可以随便扔上那么一块半块的,完全不必当真,但我还是不好意思了,我这个学生时代常常补考的才女被夸得不好意思了,直后悔没有随身携带着录音机来,好把他的溢美之辞全都录下来,以后可以时不时地放给自己听听,以鼓舞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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