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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3期

跟范宏大告别

作者:朱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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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范宏大都处于懊悔和自责之中,逢人便说,我不该去给庞老爷做厨活的,他娶姨太太关我什么事啊,我怎么就忘记自己的大事了啊!
  范宏大也不能全怪我,刚才我已经说了,我已经派出我家的大黑狗去叫他。范宏大也承认,我家的大黑狗确实从后门混进了庞四家的厨房。那天在那里钻来钻去的狗也很多呀,怎么知道你家的大黑狗不是来觅食的?可是,大黑狗用嘴巴咬住范宏大的裤脚,使劲地拉扯他,意思是说让他马上回来。范宏大正在做一大锅扣肉,还有堆积如山的肉等着他指挥那些笨拙的女人配料,客人们也许饿了,远没到吃饭时间便来到厨房里催厨师。范宏大自信地说,你们都玩去,这里有我们,保证时间一到,庞老爷一声令下,便上菜开饭。范宏大挣脱了大黑狗,大黑狗吼叫了几声,但范宏大还不明白,忙呀,你进来添什么乱!老郭,把这个畜生赶出去,它都跑进厨房里面来了。范宏大还突然踹了一脚大黑狗,大黑狗很生气,嗡的一声,转身跑了。跑到门外,还回头朝范宏大吠了几下,那是骂人。狗会骂人。后来,范宏大长吁短叹地说,我怎么知道它是来叫我回去的?我知道它的意思就好了。
  老人说,当时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你们母亲第一次跟范宏大说上话的那天,知道范宏大原来没有耳聋,只是听她说话的时候侧着左耳。我以为你们母亲知道真相后会暴跳如雷,我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你们母亲没有多少惊愕,当然也没有上当受骗后的愤激。她只是平静地对我说,范宏大也能听到我们说话。我窘迫地要解释,但你们母亲制止了我,你什么都不要说,我跟了你就是你的人了,但范宏大确实比你强壮。我承认,如果说范宏大是头水牛的话,我就是一条病猫。你们母亲说,这些都不要紧,这个家,有我就成了。我被你们母亲的大度所感动,并从你们母亲壮实的身体上找到了安全感,感觉到自己的心比谁都要踏实。
  范宏大耳聋是后来的事情。他是挑盐到县城卖被炮弹炸聋的。1948年秋后,庄稼刚刚收割完毕,有人从外头回来说,国共在县城打仗,听说县城盐缺得厉害,村里便有人到高州城贩盐到县城去卖。我本来也要挑盐去县城的,但你们母亲死活不让去,说不要赚打仗的钱,那些都是鬼钱。我跟你们母亲发火了,我说战争一结束,钱就不好赚了,你可以阻止我到高州城逛窑子,但不要阻止我发财。你们母亲并不跟我吵,而是把我骗进房间里,突然把门反锁,然后便去干活了,你们祖父和老大都不敢帮我打开房门。我大吵大闹,骂你们母亲是黑蜘蛛、黑狐狸、黑妖精,骂得很恶毒,米庄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我骂人的声音,我想发财想得发疯了。那时候的门比牢门还牢固,我拼命地踢呀但踢不烂,只是把脚踢得皮开肉绽、血淋淋的,连脚指甲都踢没了。范宏大挑着盐从我房间的窗口经过的时候,我让他帮把门打开,但他不敢,他说你媳妇不让你去你就不要去,你这个人怎么连媳妇的话也不听?范宏大自己却去了。结果,炮弹不仅炸死了他的兄长范成功,还把他彻底炸聋了。他从县城一直哭着回来,从我家门口经过的时候哭得更惨烈,估计就是那次把嗓子哭坏的。那时你们母亲正用滚烫的热水给我洗脚,她心痛地说,天津,你怎么忍心把自己的脚踢伤成这样?你以为自己的脚比门板还硬?真像一头发情的公牛。我的脚被她搔到痒处刚想笑,便听到了范宏大的哭声。
  我说,范宏大你怎么啦,一个大男人哭什么?是不是被人阉卵啦?还是发财了高兴得哭啦?
  但我很快便发现范宏大的耳朵有血,血从他的耳朵边流下来,腮帮血淋淋的。你们母亲啪地扔掉我的脚,惊恐地站起来,跑过去,要用我的干毛巾给范宏大包扎耳朵。但范宏大挣扎脱你们母亲的手,哭天抹泪的,对着我大声说:“阙天津,你的命比我好,上天要让我耳聋,上天不让我娶上胡桂兰——这辈子我就只缺一个好女人。”
  胡桂兰是你们母亲的名字。我很少对她直呼其名,范宏大叫了。范宏大说这句话动用了全部力气,声音不是靠嗓门和舌头发出来的,而是从心底里经过千挤万压喷出来的,说完后他竟然哑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从此再也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他真的又聋又哑了。我暗自庆幸,如果那次我也去了县城,可能被炸死了,至少炸成个聋子、瞎子。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你们母亲问我为什么睡不着呀?我说,我对不起范宏大。你们母亲又问为什么,我没有说。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贼,偷走了范宏大的福气。如果你们母亲嫁给范宏大,兵荒马乱的她不会让范宏大到县城去,而我就管不了那么多,肯定要去。如果那样,聋哑的是我,倒霉的是我,我哪有你们四个儿子?我说,我一辈子就只做了这一回贼。这回贼做得不光彩呀。那时候我曾经想过,等到八十岁后,我再把福气还给范宏大,让他也能沾沾福气。但你们母亲早早便死了,如果她还在,范宏大就用不着呆在养老院里等死了。
  我说说你们母亲,老四才三岁你们母亲便去世了,老四记不清楚你母亲的模样了吧,她也没留下相片,她说自己长得丑,不愿照相。其实你母亲除了长得黑什么都好。她真能干,像一头母牛,把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她从没有跟我吵过架,也没有骂过你们,没有跟村里的人红过脸,疼丈夫,疼孩子,更难得的是,你们母亲特别孝敬老人。你们祖父不到六十岁便瘫痪在床了,你们祖母死得早,都是你们母亲照顾,端屎端尿,喂饭更衣,都是她。她像服侍一个孩子一样服侍你们的祖父,村里的人都羡慕我找到了一个好媳妇,这是一个多好的媳妇啊,谁给我十斗黄金我也不换。你们祖父临死的时候说,天津呀,这一辈子我满足啦,你也应该满足啦,有一个那么好的媳妇,你要知足,你要像对待你的母亲一样好好对待她,从今往后,你每年给我烧香的时候,你都得告诉我,你是怎样对待你的媳妇的。我答应你们祖父,一定要好好对待你们母亲,不让她受那么多的苦了。但想不到我的腰断了。1958年在旺镇白头岭大炼钢铁,大家知道我做饭做得好,烧锅炉也肯定烧得好,就让我烧锅炉,这个锅炉质量差,才烧上两天便散架了,我被倒塌下来的锅炉埋住,大家以为我肯定死了,那么重那么烫的石块会把我焐熟,但当人们把我扒出来后,发现我只是腰断了。范宏大把我从白头岭一路背回米庄,你们母亲伤心得哭呀,她从没这样哭过。腰断了,等于身子截成了两半。你们母亲为我的腰寻遍了方圆百里的名医,治了多年,一直好不彻底,干不了重活。男人干不了重活,这个家怎么办?你们母亲虽然能干,但终是女人呀。我担心你们母亲担不起这个家,其实你们母亲比我还要担心。你们母亲这一辈子真苦,这个家就靠她撑着,我没有好好对待过你们母亲,让她累死了,实际上是饿死了。她干那么多的活,但吃那么少,省下的米饭都给你们吃了。1961年,眼看苦日子就要过去,你们母亲却没有挺过来,她没有让你们饿着,也没有让自己的丈夫饿着,她还偷偷给过范宏大粮食。我知道她对范宏大好,可怜他。有一次她又偷偷给范宏大送去两根烤红薯,被我看见了。我骂了她。我说你怎么能对范宏大那么好?他又不是你丈夫。你们母亲生气了,虽然她不跟我争吵,但我知道她生气了。她呜呜地哭着说,范宏大得了水肿,脚肿得像芭蕉树大,快要饿死了。我说我饿得很,还能吃十碗米饭,你为什么不给我吃?我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红薯,狼吞虎咽吃掉了。你们母亲为此伤心了好几天,不断说范宏大可怜,他肚子里只剩下几根空肠子,像麻绳一样打结了,十几天没见他上过厕所,天下间再也没有像他那样可怜的人,都快饿死了却说不出口。后来你们母亲还是偷偷省下口粮给范宏大送去。那年年底,她在米河桥边上洗衣服,比现在的天气还冷,河面都冒烟了。那是中午,老三去河边叫她吃饭,但叫了好几声没有回答。老三看到河面上漂浮着自己的衣服,知道母亲不见了,我赶到的时候,你们母亲已经被河水送到碾米房的拱桥底了,像一头黑水牛躺在河床里,一条饿狗正在伸长脖子试探着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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