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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3期

跟范宏大告别

作者:朱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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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老四哎哟地惊叫了一声。老人回头问抬担架的老四,怎么回事?老四说脚崴了一下,好像要断了。老三帮忙把担架放下来,老四痛得呀呀直叫,卷起裤脚,右脚踝暗红,迅速肿成了馒头状。此时刚好到了冷水沟,还没有出镇境,离县城远着呢。老人叹息道,老四回去吧,你是应该参加你岳父的寿宴的。老四看看兄弟,兄弟们没有表态。老人说,老四的脚都瘸了,连自己走路都成了问题,抬不了担架啦,你们三个辛苦一点,县城总会到的。
  老四满脸歉意,抓住自己的右脚不断吸冷气,好像要把所有的冷气都吸到肚子里去。老大问,你究竟还成不成?老四说,看来不成了,你看我的脚。老大随便地看了一下他的右脚,不作声。老人说,老四回去吧,去一趟县城也要不了四兄弟。老四获得解救似的,穿好鞋掉头便跑。老三对他说,你得帮着秀珠跟高州贩子讨价还价,高州贩子坏得很,我地里的菜椒是村里最好的,价钱要比别人的高两毛。老二也说到了他猪圈里的猪,一定要过秤,以秤为准,不能跟王屠户估肉,我们永远估不过他。老四一边应承一边从原路返回。老三回头看他,他走得挺急挺快的,一点也不像瘸了脚。
  老人还在回忆,滔滔不绝,记忆似乎越来越清晰,数十年前的一些细节突然全想起来了,但他说得越多,就越显得去县城的路漫长。三兄弟不断地轮换着,每个人都满头大汗。大冷天的流汗不好呀,一流汗便容易着凉。果然到了一个山口中,风一吹过来老三便连续狠狠地打了几喷嚏。老大说,老三擦把汗吧,便递毛巾给他。老三抬担架便擦汗。老大和老三平时的关系僵得很,现在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对。老人觉得很欣慰,自认为是他们母亲的往事感染了他们,因此他把他们母亲的往事讲得更起劲。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人讲他们的母亲的时候总是要把范宏大扯在一起。父亲的腰一直不好,干不了重活。母亲死后,他们还经常看到范宏大到他们家帮忙干活。范宏大干活的动作虽然很慢,但他能干很多粗活重活,像一头水牛,农忙时节,砍柴犁地,挑粪担米,上山下水……他总是一声不响地帮着干活,父亲也一声不响,两个男人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按照村里的说法,他们母亲弥留之际已经把范宏大今后的生活都安排好了,范宏大从此帮她家干活,她的四个儿子给他养老送终。当时村里有一种传言,说他们的母亲生前跟范宏大好上了,一妇侍二夫,有好几次他们母亲和范宏大在一起亲热的时候被他们的父亲碰上了,但一直没有得到印证,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印证,那就是他们的父亲。然而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事情,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现在老人有意说到了那段尘封了多年的往事,儿子们都想知道真相。但他们都不愿问。他们都不知道老人与范宏大究竟有多少恩恩怨怨,老人是不是要把准备带进棺材里去的秘密部分曝光呢?
  老人似乎看清了儿子们的心思,说,范宏大是一个好人,其实我们心里都把对方看作了兄弟,他老啦,我想让你们把他养起来的,但他不愿意,到县城跟他的表侄,表侄却把他送到了养老院,跟一帮素不相识的老家伙在一起,岂不等于坐牢?
  事实上,老人的说法不准确,范宏大并非不想呆在米庄养老,是风言冷言把他逼走了。儿子们都知道,范宏大离开米庄之前,老人跟他吵了一架,还是跟他们的母亲有关。老人整个脖子粗壮成一个大喇叭,吵架声音很大,而范宏大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拼命地比划着,像茫茫大海里的溺水者。第二天天未亮,范宏大就走了。他的远房表侄在县城开了一间收购废旧物资的店铺,正需要他的帮忙。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力气也还大,甚至还能干重活,诸如搬运旧货物、看守店铺。半年后米庄的人们才知道他不在米庄了,他已经把那块宅基地送给了阙天津。那块地在米庄左翼的山坡上,地势平缓,视野开阔,是一块上好的宅基地,别人曾出了高价索买,但他不卖。那是范宏大唯一值钱的财产。听说他们母亲对那块地有过遗嘱——他们也不知道母亲究竟有多少遗嘱,也有一种说法是老人软硬兼施把那块地抢过来的,其中秘密不得而知,时间已经尘封了一切。现在那块地还好好的躺在那里,是他们唯一没有分割的财产,他们四兄弟明争暗斗,一直想让老人明确那块地究竟留给谁。老人心里一直想留给老二,因为老二有四个儿子,是四兄弟中儿子最多的,理应得到这块地。但每个儿子的理由都很充分,老大是长兄,他更有优先权,况且听说范宏大是要留给老大的,因为老大差点儿成了他的儿子。但老人断然否认,现在地是我的,得由我支配,我想给谁便给谁。然而,老三、老四知道,老人一直在老大和老二之间权衡,根本不会考虑他们。范宏大离开米庄多少年,老人便考虑了多少年。范宏大已经离开米庄十八年了。四五年前的一个夜里,他起来轰赶小偷,却一脚踩进废旧堆,被一根钢筋刺穿了右小腿,筋骨断了一截,瘸了,干不了重活了,他的表侄把他送到了养老院。养老院好呀,吃住不愁,用不着干活,连洗澡拉屎也有姑娘服侍,省得久病床前无孝子,在家里受子女讨厌。米庄的老人们对范宏大羡慕不已,唯独阙天津老人不以为然,哪里是享福?养老院是供人呆着等死的地方。
  到胜利水渠的时候,老三便不成了,牙齿突然钻心地痛,痛得快喘不过气来。老大说,老三,你身体一直都不好,你不要去县城了,回去吧。老三说,我还能坚持……老大不准他坚持,要是连你也病倒了,我们还要照顾你呢,你还是回去。老人同意老大的意见。老三一边呻吟一边往回走,走得很远了还能听到他的凄惨的呻吟声,仿佛挨了刀子似的。
  老二是生气走的。他生了两个人的气。老二觉得是摊牌的时候了,便跟老大说起了宅基地的问题,他要老大主动放弃宅基地,老大只有一个儿子犯不着另起房子。老大说他儿子早就想另建房子了,宅基地归属问题得由父亲说了算。老二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因为连乡亲们都认为老人之所以考虑那么久,就是等老大主动放弃让给他。老二就等老人立遗嘱了,但一路上老人只说范宏大,却跟宅基地一点也不沾边。老二不耐烦了,主动提出,不想竟与老大争吵起来。老二说了很多理由,老大也说了很多理由。老二以为老人会帮他,顺便把事情确定下来,但老人却帮着老大,说老大不容易,长兄为父,老二你得尊重老大。老二说,我最有资格得到宅基地,谁让我有了四个儿子!
  老人想了想说,宅基地是范宏大早年送给我们的,得征求他的意见。
  老二突然感到了失望,因为范宏大肯定会站在老大一边。老二本来对去县城跟范宏大告别就持不同意的态度,只是不愿说出来而已。现在他终于把不满情绪爆发出来。他一把将担架放下来,老人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我不去县城了。你们去。”老二气呼呼地说,“只有傻子才大老远的跑去县城跟一个人告别,说不定还等不到到县城便……”
  老大说,你怎么这样跟父亲说话!
  老二说,他在折磨我们,快死了还要折磨我们!
  老大愤怒地骂,你是不是想气死父亲?
  老二冷笑说,你父亲?你的父亲早就死了,他是我和老三、老四的父亲,范宏大才是你的父亲,跟我们没多大关系。
  老大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很生气,不断跺脚。
  老人对老二的变卦始料不及,脸被气得扭曲,大声斥道,你,你滚回去!
  老二就是这样跑掉的。老人让他把担架带回去,他就拖着担架头也不回地跑了,担架刮起路上的尘土随风飘扬,遮蔽了他气呼呼的身影。
  老大要一个人背着瘦瘪的父亲去县城。
  老人说,你能背?老人担心老大的哮喘病。老大早年是得过哮喘的,虽然近年来没见复发,但老人还是担心。老大说能。老大骨架好,他说他的亲生父亲的骨架也很好,能从龙川码头挑两百斤的盐一天回到高州城。老大弯腰,老人爬在老大的背上,觉得老大真的很结实,像传说中他的亲生父亲一样结实。重新起程了。老人说,你母亲从没跟我说起过你父亲,一直到临死前也没说过。老大便跟老人说他的父亲。老人好奇而专注地听老大说话。老大说了好多关于他父亲的故事,从佝偻山说到七步溪,那么长的一段路都说同一个人,老人竟然不觉得腻烦,老人还时不时问问老大父亲的情况,老大很自豪地告诉老人他亲生父亲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他是一个宽宏大度的人,跟我母亲一样,从来不跟别人吵架,如果他不死,我也宁愿天天背着他上高州城,他一辈子最喜欢的地方便是高州城。老人说,其实我也喜欢高州城,到处都是店铺和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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