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有多少。营房都
是一个式样,假如我在纵横曲折的路上乱跑,一会儿各宿舍熄了灯,更无从寻找自
己的宿舍了。目前只有一法:找到营房南边铺石块的大道,就认识归路。放映电影
的广场离大道不远,我错到的陌生宿舍,估计离广场也不远;营房大多南向,北斗
星在房后——这一点我还知道。我只要背着这个宿舍往南去,寻找大道;即使绕了
远路,总能找到自己的宿舍。
我怕耽误时间,不及随着小道曲而行,只顾抄近,直往南去;不防走进了营地
的菜圃。营地的菜圃不比我们在息县的菜圃。这里地肥,满畦密密茂茂的菜,盖没
了一畦畦的分界。我知道这里每一二畦有一眼沤肥的粪井;井很深。不久前,也是
看电影回去,我们连里一位高个儿年轻人失足落井。他爬了出来,不顾寒冷,在
“水房”——我们回盥洗室——冲洗了好半天才悄悄回屋,没闹得人人皆知。我如
落井,谅必一沉到底,呼号也没有救应。冷水冲洗之厄,压根儿可不必考虑。
我当初因为跟着队伍走不需手电,并未注意换电池。我的手电昏暗无光,只照
见满地菜叶,也不知是什么菜。我想学猪八戒走冰的办法,虽然没有扁担可以横架
肩头,我可以横抱着马扎儿,扩大自己的身躯。可是如果我掉下半身,呼救无应,
还得掉下粪井。我不敢再胡思乱想,一手提马扎儿,一手打着手电,每一步都得踢
开茶叶,缓缓落脚,心上虽急,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一步不敢草率。好容易走
过这片菜地,过一道沟仍是菜地。简直像梦魔似的,走呀、走呀,总走不出这片菜
地。
幸亏方向没错,我出得菜地,越过煤渣铺的小道,超过乱草、石堆,终于走上
了石块铺的大路。我立即拔步飞跑,跑几步,走几步,然后转北,一口气跑回宿舍。
屋里还没有熄灯,末一批上厕所的刚回房,可见我在菜地里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好
在没走冤枉路,我好像只是上了厕所回屋,谁也没有想到我会睁着眼睛跟错队伍。
假如我掉在粪井里,见时才会被人发现呢?
我睡在硬帮帮、结结实实的小床上,感到享不尽的安稳。
有一位比我小两岁的同事,晚饭后乖乖地坐在马扎上看电影,散场时他因脑溢
血已不能动弹,救治不及,就去世了。从此老年人可以免修晚上的电影课。我常想,
假如我那晚在陌生的宿舍前叫喊求救,是否可让老年人早些免修这门课呢?只怕我
的叫喊求数还不够悲剧,只能成为反面教材。
所记三事,在我,就算是冒险,其实说不上什么险;除非很不幸,才会变成险。
误传记妄
我寄寓杨村的时候,房东家的猫儿给我来了个恶作剧。我们屋里晚上点一只油
盏,挂在门口墙上。我的床离门最远,几乎全在黑影里。有一晚,我和同屋伙伴儿
在井边洗漱完毕,回房睡觉,忽发现床上有两堆东西。我幸未冒冒失失用手去摸,
先打开手电一照,只见血淋淋一只开膛破肚的死鼠,旁边是一堆粉红色的内脏。我
们谁也不敢拿手去拈。我战战兢兢移开枕被,和同伴提着床单的四角,把死鼠抖在
后院沤肥的垃圾堆上。第二天,我大老清早就起来洗单子,汲了一桶又一桶的井水,
洗了又洗,晒干后又洗,那血迹好像永远洗不掉。
我遇见默存,就把这桩倒霉事告诉他,说猫儿“以腐鼠‘饷’我”。默存安慰
我说:“这是吉兆,也许你要离开此处了。死鼠内脏和身躯分成两堆,离也;鼠者,
处也。”我听了大笑,凭他运用多么巧妙的圆梦术或拆字法,也不能叫我相信他为
我编造的好话。我大可仿效大字报上的语调,向他大喝一声:“你的思想根源,昭
然若揭!想离开此地吗?休想!”说真话,他虽然如此安慰我,“我们都懂得”自
由是规律的认识“;明知这扇门牢牢锁着呢,推它、撞它也是徒然。
这年年底,默存到菜园来相会时,告诉我一件意外的传闻。
默存在邮电所,帮助那里的工作同志辨认难字,寻出偏僻的地名,解决不少问
题,所以很受器重,经常得到茶水款待。当地人称煮开的水为“茶”,款待他的却
真是茶叶沏的茶。那位同志透露了一个消息给他。据说北京打电报给学部干校,叫
干校遣送一批“老弱病残”回京,“老弱病残”的名单上有他。
我喜出望外。默存若能回京,和阿圆相依为命,我一人在干校就放心释虑;而
且每年一度还可以回京探亲。当时双职工在息县干校的,尽管夫妻不在一处,也享
不到这个权利。
过了几天,他从邮电所领了邮件回来,破例过河来看我,特来报告他传闻的话:
回北京的“老弱病残”,批准的名单下来了,其中有他。
我已在打算怎样为他收拾行李,急煎煎只等告知动身的日期。过了几天,他来
看我时脸上还是静静的。我问:“还没有公布吗?”
公布了。没有他。
他告诉我回京的有谁、有谁。我的心直往下沉。没有误传,不会妄生希冀,就
没有失望,也没有苦恼。
我陪他走到河边,回到窝棚,目送他的背影渐远渐小,心上反复思忖。
默存比别人‘少壮“吗?我背诵着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赦书一
日行千里……州家申名使家抑“,感触万端。
我第一念就想到了他档案袋里的黑材料。这份材料若没有“伟大的文化大革命”,
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文化大革命”初期,有几人联名贴出大字报,声讨默存轻蔑领导的著作。略
知默存的人看了就说:钱某要说这话,一定还说得俏皮些;这语气就不像。有人向
我通风报信;我去看了大字报不禁大怒。我说捕风捉影也该有个风、有个影,不能
这样无因无由地栽人。我们俩各从牛棚回家后,我立即把这事告知默存。我们同拟
了一份小字报,提供一切线索请实地调查;两人忙忙吃完晚饭,就带了一瓶浆糊和
手电到学部去,把这份小字报贴在大字报下面。第二天,我为此着实挨了一顿斗。
可是事后知道,大字报所控确有根据:有人告发钱某说了如此这般的话。这项“告
发”显然未经证实就入了档案。实地调查时,那“告发”的人否认有此告发。红卫
兵的调查想必彻底,可是查无实据。默存下干校之前,军宣队认为“告发”的这件
事情节严重,虽然查无实据,料必事出有因,命默存写一份自我检讨。默存只好婉
转其辞、不着边际地检讨了一番。我想起这事还心上不服。过一天默存到菜园来,
我就说:“必定是你的黑材料作祟。”默存说我无聊,事情已成定局,还管它什么
作祟。我承认自己无聊:妄想已属可笑,还念念在心,洒脱不了。
回京的人动身那天,我们清早都跑到广场沿大道的那里去欢送。客里送人归,
情怀另是一般。我怅然望着一辆辆大卡车载着人和行李开走,忽有女伴把我胳膊一
扯说:“走!咱们回去!”我就跟她同回宿舍;她长叹一声,欲言又止。我们各自
回房。
回京的是老弱病残。老弱病残已经送回,留下的就死心塌地,一辈子留在干校
吧。我独往菜园去,忽然转念:我如送走了默存,我还能领会“咱们”的心情吗?
只怕我身虽在干校,心情已自不同,多少已不是“咱们”中人了。我想到解放前夕,
许多人惶惶然往国外跑,我们俩为什么有好几条路都不肯走呢?思想进步吗?觉悟
高吗?默存常引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只是舍不
得祖国,撇不下“伊”——也就是“咱们”或“我们”。尽管亿万“咱们”或“我
们”中人素不相识,终归同属一体,痛痒相关,息息相连,都是甩不开的自己的一
部分。我自惭误听传闻,心生妄念,只希望默存回京和阿圆相聚,且求独善我家,
不问其它。解放以来,经过九蒸九焙的改造,我只怕自己反不如当初了。
默存过菜园,我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拥,咱们就住下,行吗?”
默存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
笔记本、碑帖等等。
我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
他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默存向来抉择很爽快,好像未经思考的;但事后从不游移反复。我不免思前想
后,可是我们的抉择总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