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地“呜”一声,就蹿到我脚边,两只前脚在我脚
踝上轻轻一抱——假如我还胆怯,准给它吓坏——然后往前蹿一丈路,又回来迎我,
又往前蹿,直到回家,才坐在门口仰头看我掏钥匙开门。小趋比花花儿驯服,只紧
紧地跟在脚边。它陪伴着我,我却在想花花儿和花花儿引起的旧事。自从搬家走失
了这只猫,我们再不肯养猫了。如果记取佛家“不三宿桑下”之戒,也就不该为一
只公家的小狗留情。可是小趋好像认定了我做主人——也许只是我抛不下它。
一次,我们连里有人骑自行车到新蔡。小趋跟着车,直跑到新蔡。那位同志是
爱狗的,特地买了一碗面请小趋吃;然后把它装在车兜里带回家。可是小趋累坏了,
躺下奄奄一息,也不动,也不叫,大家以为它要死了。我从菜园回来,有人对我说:
“你们的小趋死了,你去看看它呀。”我跟他跑去,才叫了一声小趋,它认得声音,
立即跳起来,汪汪地叫,连连摇尾巴。大家放心说:“好了!好了!小趋活了!”
小趋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人关心它的死活。
过年厨房里买了一只狗,烹狗肉吃,因为比猪肉便宜。有的老乡爱狗,舍不得
卖给人吃。有的肯卖,却不忍心打死它。也有的肯亲自打死了卖。我们厨房买的是
打死了的。据北方人说,煮狗肉要用硬柴火,煮个半烂,蘸葱泥吃——不知是否鲁
智深吃的那种?我们厨房里依阿香的主张,用浓油赤酱,多加葱姜红烧。那天我回
连吃晚饭,特买了一份红烧狗肉尝尝,也请别人尝尝。肉很嫩,也不太瘦,和猪的
精肉差不多。据大家说,小趋不肯吃狗肉,生的熟的都不吃。据区诗人说,小趋街
了狗肉,在泥地上扒了个坑,把那块肉理了。我不信诗人的话,一再盘问,他一口
咬定亲见小趋叼了狗肉去理了。可是我仍然缔造那是诗人的创造。
忽然消息传来,干校要大搬家了,领导说,各连养的狗一律不准带走。我们搬
家前已有一队解放军驻在“中心点”上,阿香和我带着小趋去介给他们,说我们不
能带走,求他们照应。解放军战士说:“放心,我们会养活它;我们很多人爱小牲
口。”阿香和我告诉他,小狗名“小趋”,还特意叫了几声“小趋”,让解放军知
道该怎么称呼。
我们搬家那天,乱哄哄的。谁也没看见小趋,大概它找伴儿游玩去了。我们搬
到明港后,有人到“中心点”去料理些未了的事,回来转述那边人的话:“你们的
小狗不肯吃食,来回来回的跑,又跑又叫,满处寻找。”小趋找我吗?找默存吗?
找我们连里所有关心它的人吗?我们有些人懊悔没学别连的样,干脆违反纪律,带
了狗到明港。可是带到明港的狗,终究都赶走了。
默存和我想起小趋,常说:“小趋不知怎样了?”
默存说:“也许已经给人吃掉,早变成一堆大粪了。”
我说:“给人吃了也罢。也许变成一只老母狗,拣些粪吃过日子,还要养活一
窝又一窝的小狗……”
冒险记幸
在息县上过干校的,谁也忘不了息县的雨——灰蒙蒙的雨,笼罩人间;满地泥
浆,连屋里的地也潮湿得想变浆,尽管泥路上经太阳晒干的车辙像刀刃一样坚硬,
害得我们走得脚底起泡,一下雨就全化成烂泥,滑得站不住脚,走路拄着拐杖也难
免滑倒。我们寄居各村老乡家,走到厨房吃饭,常有人滚成泥团子。厨房只是个席
棚;旁边另有个席棚存放车辆和工具。我们端着饭碗尽量往两个席棚里挤。棚当中,
地较干;站在边缘不仅泥泞,还有雨丝飕飕地往里扑。但不论站在席棚的中央或边
缘,头顶上还点点滴滴漏下雨来。吃完饭,还得踩着烂泥,一滑一跌到井边去洗碗。
回村路上如果打破了热水瓶,更是无法弥补的祸事,因为当地买不到,也不能由北
京邮寄。唉!息县的雨天,实在叫人鼓不起劲来。
一次,连着几天下雨。我们上午就在村里开会学习,饭后只核心或骨干人员开
会,其余的人就放任自流了。许多人回到寄寓的老乡家,或写信,或缝补,或赶做
冬衣。我住在副队长家里,虽然也是六面泥的小房子,却比别家讲究些,朝南的泥
墙上还有个一尺宽、半尺高的窗洞。我们糊上一层薄纸,又挡风,又透亮。我的床
位在没风的暗角落里,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晚上睡觉,白天待不住。屋里只有窗下
那一点微弱的光,我也不愿占用。况且雨里的全副武装——雨衣、雨裤、长统雨鞋,
都沾满泥浆,脱换费事;还有一把水淋淋的雨伞也没处挂。我索性一手打着伞,一
手拄着拐棍,走到雨里去。
我在苏州故居的时候最爱下雨天。后园的树木,雨里绿叶青翠欲滴,铺地的石
子冲洗得光洁无尘;自己觉得身上清润,心上洁净。可是息县的雨,使人觉得自已
确是黄土捏成的,好像连骨头都要化成一堆烂泥了。我踏着一片泥海,走出村子;
看看表,才两点多,忽然动念何不去看看默存。我知道擅自外出是犯规,可是这时
候不会吹号、列队、点名。我打算偷偷儿抄过厨房,直奔西去的大道。
连片的田里都有沟;平时是干的,积雨之后,成了大大小小的河渠。我走下一
座小桥,桥下的路已淹在水里,和沟水汇成一股小河。但只差几步就跨上大道了。
我不甘心后退,小心翼翼,试探着踩过靠岸的浅水;虽然有几脚陷得深些,居然平
安上坡。我回头看看后无追兵,就直奔大道西去,只心上切记,回来不能再走这条
路。
泥泞里无法快走,得步步着实。雨鞋愈走愈重;走一段路,得停下用拐杖把鞋
上沾的烂泥拨掉。雨鞋虽是高统,一路上的烂泥粘得变成“胶力土”,争着为我脱
靴;好几次我险地把雨鞋留在泥里。而且不知从哪里搓出来不少泥丸子,会落进高
统的雨鞋里去。我走在路南边,就觉得路北边多几茎草,可免滑跌;走到路北边,
又觉得还是南边草多。这是一条坦直的大道,可是将近砖窑,有二三丈路基塌陷。
当初我们菜园挖井,阿香和我推车往菜地送饭的时候,到这里就得由阿香推车下坡
又上坡。连天下雨,这里一片汪洋,成了个清可见底的大水塘。中间有两条堤岸;
我举足踹上堤岸,立即深深陷下去;原来那是大车拱起的轮辙,浸了水是一条“酥
堤”。我跋涉到此,虽然走的是平坦大道,也大不容易,不愿废然而返。水并不没
过靴统,还差着一二寸。水底有些地方是沙,有些地方是草;沙地有软有硬,草地
也有软有硬。我柱着拐杖一步一步试探着前行,想不到竟安然渡过了这个大水塘。
上坡走到砖窑,就该拐弯往北。有一条小河由北而南,流到砖窑坡下,稍一淳
洄,就泛入窑西低洼的荒地里去。坡下那片地,平时河水蜿蜒而过,雨后水涨流急,
给冲成一个小岛。我沿河北去,只见河面愈来愈广。默存的宿舍在河对岸,是几排
灰色瓦房的最后一排。我到那里一看,河宽至少一丈。原来的一架四五尺宽的小桥,
早已冲垮,歪歪斜斜浮在下游水面上。雨丝绵绵密密,把天和地都连成一片;可是
面前这一道丈许的河,却隔断了道路。我在东岸望着西岸,默存住的房间更在这排
十几间房间的最西头。我望着望着,不见一人;忽想到假如给人看见,我岂不成了
笑话。没奈何,我只得踏着泥泞的路,再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打算盘。河愈南去
愈窄,水也愈急。可是如果到砖窑坡下跳上小岛,跳过河去,不就到了对岸吗?那
边看去尽是乱石荒墩,并没有道路,可是他该是连着的,没有河流间隔。但河边泥
滑,穿了雨靴不如穿布鞋灵便;小岛的泥土也不知是否坚固。我回到那里,伸过手
杖去扎那个小岛,泥土很结实。我把手杖扎得深深地,攀着杖跳上小岛,又如法跳
到对岸。一路坑坑坡坡,一脚泥、一脚水,历尽千难万阻,居然到了默存宿舍的门
口。
我推门进去,默存吃了一惊。
“你怎么来了?”
我笑说:“来看看你。”
默存急得直骂我,催促我回去。我也不敢逗留,因为我看过表,一路上费的时
候比平时多一倍不止。我又怕小岛愈冲愈小,我就过不得河了。灰蒙蒙的天,再昏
暗下来,过那片水塘就难免陷入泥里去。
恰巧有人要过砖窑往西到“中心点”去办事。我告诉他说,桥已冲跨。他说不
要紧,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