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日常吃的老白菜和苦萝卜虽然没什么好滋味,“可好吃哩”的滋味
却是我们应该体验而没有体验到的。
我们种的疙瘩菜没有收成;大的像桃儿,小的只有杏子大小。我收了一堆正在
挑选,准备把大的送交厨房。那位老大娘在旁盯着看,问我怎么吃。我告诉她:腌
也行,煮也行。我说:“大的我留,小的送你。”她大喜,连说“好!大的给你,
小的给我。”可是她手下却快,尽把大的往自己篮里拣。我不和她争。只等她拣完,
从她篮里拣回一堆大的,换给她两把小的。她也不抗议,很满意地回去了。我却心
上抱歉,因为那堆稍大的疙瘩,我们厨房里后来也没有用。但我当时不敢随便送人,
也不能开这个例。我在菜园里拔草间苗,村里的小姑娘跑来闲看。我学着她们的乡
音,可以和她们攀话。我把细小的绿苗送给她们,她们就帮我拔草。她们称男人为
“大男人”;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已由父母之命定下终身。这小姑娘告诉我那小姑
娘已有婆家;那小姑娘一面害羞抵赖,一面说这小姑娘也有婆家了。她们都不识字。
我寄居的老乡家比较是富裕的,两个十岁上下的儿子不用看牛赚钱,都上学;可是
他们十七八岁的姊姊却不识字。她已由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和邻村一位年貌相当
的解放军战士订婚。两人从未见过面。那位解放军给未婚妻写了一封信,并寄了照
片。他小学程度,相貌是浑朴的庄稼人。姑娘的父母因为和我同姓,称我为“俺大
姑”;他们请我代笔回信。我举笔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后来还是同屋你一
句、我一句拼凑了一封信。那位解放军连姑娘的照片都没见过。
村里十五六岁的大小子,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成天都闲来无事的,背着个大筐,
见什么,拾什么。有时七八成群,把道旁不及胳膊粗的树拔下,大伙儿用树干在地
上拍打,“哈!哈!哈!”粗声訇喝着围猎野兔。有一次,三四个小伙子闯到菜地
里来大吵大叫,我连忙赶去,他们说莱畦里有“猫”。“猫”就是兔子。我说:这
里没有猫。躲在菜叶底下的那头兔子自知藏身不住,一道光似的直窜出去。兔子跑
得快,狗追不上。可是几条狗在猎人指使下分头追赶,兔子几回转折,给三四条狗
团团围住。只见它纵身一跃有六七尺高,掉下地就给狗咬住。在它纵身一跃的时候,
我代它心胆俱碎。从此我听到“哈!哈!哈!”粗哑的訇喝声,再也没有好奇心去
观看。
有一次,那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三日,下午三点左右,忽有人来,指着菜园以外
东南隅两个坟墩,问我是否干校的坟墓。随学部干校最初下去的几个拖拉机手,有
一个开拖拉机过桥,翻在河里淹死了。他们问我那人是否埋在那边。我说不是;我
指向遥远处,告诉了那个坟墓所在。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几个人在胡萝卜地东边的
溪岸上挖土,旁边歇着一辆大车,车上盖着苇席。啊!他们是要理死人吧?旁边站
着几个穿军装的,想是军宣队。
我远远望着,刨坑的有三四人,动作都很迅速。有人跳下坑去挖土;后来一个
个都跳下坑去。忽有一人向我跑来。我以为他是要喝水;他却是要借一把铁锹,他
的铁锹柄断了。我进窝棚去拿了一把给他。
当时没有一个老乡在望,只那几个人在刨坑,忙忙地,急急地。后来,下坑的
人只露出脑袋和肩膀了,坑已够深。他们就从苇席下抬出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尸体。
我心里震惊,遥看他们把那死人埋了。
借铁锹的人来还我工具的时候,我向他死者是男是女,什么病死的。他告诉我,
他们是某连,死者是自杀的,三十三岁,男。
冬天日短,他们拉着空车回去的时候。已经暮色苍茫。荒凉的连片菜地里阒无
一人。我慢慢儿跑到埋人的地方,只看见添了一个扁扁的土馒头。谁也不会注意到
溪岸上多了这么一个新坟。
第二天我告诉了默存,叫他留心别踩那新坟,因为里面没有棺材,泥下就是身
体。他从邮电所回来,那儿消息却多,不但知道死者的姓名,还知道死者有妻有子
;那天有好几件行李奇回死者的家乡。
不久后下了一场大雪。我只愁雪后地塌坟裂,尸体给野狗拖出来。地果然塌下
些,坟却没有裂开。
整个冬天,我一人独守菜园。早上太阳刚出,东边半天云彩绚烂。远远近近的
村子里,一批批老老少少的村里人,穿着五颜六色的破衣服成群结队出来,到我们
菜园邻近分散成两人一伙、三人一伙,消失各处。等夕阳西下,他们或先或后,又
成群负载而归。我买了晚饭回菜园,常站在窝棚门口慢慢地吃。晚霞渐渐暗淡,暮
霭沉沉,野旷天低,菜地一片昏暗,远近不见一人,也不见一点灯光。我退人窝棚,
只听得秫秸里不知多少老鼠在跳踉作耍,枯叶悉悉卒卒地响。我舀些井水洗净碗匙,
就锁上门回宿舍。
人人都忙着干活儿,唯我独闲;闲得惭愧,也闲得无可奈何。我虽然没有十八
般武艺,也大有鲁智深在五台山禅院做和尚之概。
我住在老乡家的时候,和同屋伙伴不在一处劳动,晚上不便和她们结队一起回
村。我独往独来,倒也自由灵便。而且我喜欢走黑路。打了手电,只能照见四周一
小圈地,不知身在何处;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我顺着荒墩乱石间一条蜿
蜒小径,独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树丛里闪出灯光。但有灯光处,只有我一个床位,
只有帐子里狭小的一席地——一个孤寂的归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记起曾见一
幅画里,一个老者背负行囊,拄着拐杖,由山坡下一条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坟墓
;自己仿佛也就是如此。
过了年,清明那天,学部的干校迁往明港。动身前,我们菜园班全伙都回到旧
菜园来,拆除所有的建筑。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机又来耕地一遍。临走
我和默存偷空同往菜园看一眼,聊当告别。只见窝棚没了,井台没了,灌水渠没了,
菜畦没了,连那个扁扁的土馒头也不知去向,只乘了满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小趋”记情
我们菜园班的那位诗人从砖窑里抱回一头小黄狗。诗人姓区。偶有人把姓氏的
“区”读如“趋”,阿香就为小狗命名“小趋”。诗人的报复很妙:他不为小狗命
名“小香”,却要它和阿香排行,叫它“阿趋”。可是“小趋”叫来比“阿趋”顺
口,就叫开了。好在菜园以外的人,并不知道“小趋”原是“小区”。
我们把剩余的破砖,靠窝棚南边给“小趋”搭了一个小窝,垫的是秫秸;这个
窝又冷又硬。菜地里纵横都是水渠,小趋初来就掉入水渠。天气还暖的时候,我曾
一足落水,湿鞋湿袜渥了一天,怪不好受的;瞧小趋滚了一身泥浆,冻得索索发抖,
很可怜它。如果窝棚四围满地的积秸是稻草,就可以抓一把为它抹拭一下。秫秸却
太硬,不中用。我们只好把它赶到太阳里去晒。太阳只是“淡水太阳”,没有多大
暖气,却带着凉飕飕的风。
小趋虽是河南穷乡僻壤的小狗,在它妈妈身边,总有点母奶可吃。我们却没东
西喂它,只好从厨房里拿些白薯头头和零碎的干馒头泡软了喂。我们茶园班里有一
位十分“正确”的老先生。他看见用白面馒头(虽然是零星残块)喂狗,疾言厉色
把班长训了一顿:“瞧瞧老乡吃的是什么?你们拿白面喂狗!”我们人人抱愧,从
此只敢把自己嘴边省下的白薯零块来喂小趋。其实,馒头也罢,白薯也罢,都不是
狗的粮食。所以小趋又瘦又弱,老也长不大。
一次阿香满面扭怩,悄悄在我耳边说:“告诉你一件事”;说完又怪不好意思
地笑个不了。然后她告诉我:“小趋——你知道吗?——在厕所里——偷——偷粪
吃!!”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瞧你这副神气,我还以为是你在那里偷吃呢!”
阿香很耽心:“吃惯了,怎么办?脏死了!”
我说,村子里的狗,哪一只不吃屎!我女儿初下乡,同炕的小娃子拉了一大泡
屎在坑席上;她急得忙用大量手纸去擦。大娘跑来嗔她糟塌了手纸——也糟塌了粪。
大娘“呜——噜噜噜噜噜”一声喊,就跑来一只狗,上炕一阵了舔吃,把炕席连娃
娃的屁股都舔得干干净净,不用洗也不用擦。她每天早晨,听到东邻西舍“呜——
噜噜噜噜噜”呼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