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哀莫大于心不死”的胡风

作者:许水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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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您是否感到他活得十分沉重?他给您留下哪些令您十分感动的记忆?
  张:在80年代前,我没觉得他有多沉重,他是一个豁达的人。
  他曾经跟人家说起我小时候的不幸,在两岁多时,因为抗战避难,我被母亲送到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办的托儿所全托,离开了父母的呵护,直到1946年2月才又回到父母的身边,总共有4年多的时间。我现在整理他的家书时看到,他一再要我母亲给我多一些关怀,说我是受了苦的,封闭得更厉害一些,在说话方面要多注意一些。在父亲晚年,一次,他深情地望着我对一位老朋友说:“她受的苦最多了。”我这个人不善言谈,因为小时候的那种特殊情况养成了比较内向的性格。这些年由于处境的变化,由于工作的需要,也就逐渐习惯了与人交流,也比较健谈了。
  许:您父亲遭批判时,您才16岁,正是人生观、世界观形成之际,遭遇如此大的变故,您是不是感受到政治与亲情之间的强烈冲突?父母被抓走后,您是不是较早地体会到世态炎凉的滋味?
  张:那个时候真是很难的。父母被带走后,哥哥在外地工作,家中只剩下了70多岁的外婆和8岁的弟弟。一夜之间,我不得不成了大人,要应付所有的事,还得管家。我那时像所有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青年一样,要求进步,并积极争取入团,这就需要揭发父亲的“罪行”,划清界限,站稳立场。可是我们父女之间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根本揭发不出多少内容,只有空洞地说上几句。组织上就说我认识不够、认识不深,这样就始终解决不了入团的问题。不过,50年代的社会环境还好,我们学校的气氛也融洽,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既没有歧视我,也没有开什么批判会,那时还不兴“狗崽子”说,没有发展到“文革”时期那样的情况,很多人还尽量地帮助我。个人情绪上当然是感到别扭了,我们师大女附中比较特殊,高干子女较多,大家都很重视学习,我也是,就是不能入团让我很苦恼。我那时还不大懂得报纸上宣传的东西。我家的小院位于地安门,我晚上回家的时候,能够看到周围有巡逻的人,大概是在监视有谁到我家来串门,实际上已经没有人来我家了。胡同里还常有小孩子们在我身后喊口号,我就赶紧躲回家。
  许:胡风案刚发生时,您母亲是怎样考虑的?
  张:我母亲劝他认识错误,他说他该检讨的都检讨了。《第一批材料》公布的那天,夜深人静时,父亲和母亲之间曾有过一场谈话。他们深感那篇编者按的巨大压力,觉得这样地断章取义和乱扣帽子的做法,真有点受不了!连宪法规定的通信自由都得不到保障,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呢?悲愤之余,母亲说出了不如自杀的念头。父亲考虑了一下后说,这不行,会认为我们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那今后更没有人敢出来为我们辩护了。母亲也想到年近80的外婆和刚8岁的弟弟,最后只能痛哭一场。两人互相打气,下决心咬紧牙关,一定要忍受住一切已经到来的和将要到来的打击。
  许:母亲被关70个月的时候,您家的生活状况是怎样的?
  张:当时由我定期到公安部找专门的人拿钱,那钱其实是我们家以前的存款,用以维持我们家的生活。解放初期的稿费很高,我母亲又比较会管家,很节俭,于是存了一笔款。比如我父亲为抗美援朝写的一本长诗就拿了2000多块的稿费,相当于现在的20万元,就买了我们的那个小院。公安部抄家的时候,把我们的存款都拿走了。我母亲出狱时,发还给她存款时还扣了她70个月的伙食费,每个月扣20元,一共扣了1400元。坐班房还得自付伙食费,真是天大的笑话!我那时不大懂事,作为学生只知道念书。这70个月中,我们与父亲没有任何联系,但可以隔一段时间去看望母亲,说说家里的情况。母亲很不放心我们的生活嘛!我们主要是在后来的“文革”中受到一些冲击。1966年初,在父亲被假释出来短暂回家居住时,哥哥曾被公安部的人找去谈话,主要的意思是:在政治上思想上要站稳立场,要和“反革命家庭”划清界限,但还是要保持父子母子关系,生活上要照顾。因此,那次他带着我和弟弟就是按着这一原则与父亲相处的。到了“文革”,这一段生活就成了“问题”。好在他所在大学的组织也没有怎么为难他,只是给了他留党察看的处分,说他认识不深、揭发不够,要靠边站。而我和我爱人在农场差点要被揪出来,不能加入红卫兵,不能听一些报告。
  许:1965年7月,您母亲获准探监,父母十多年来第一次见面,也有了通信的可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却在万言长信中大谈学习鲁迅的极端重要性,不知道他透过这种形式表达什么用意?
  张:你要是读读他的狱中诗就知道了,他在这些诗中怀念亲人和朋友。为什么他要谈鲁迅呢?鲁迅是他的精神支柱,他在监狱里会时时刻刻想到鲁迅的教导和鲁迅的一言一行。他的记忆力特别好,到“四人帮”垮台后,外调人员来问他有关鲁迅书信中的情况,他都记得很清楚,写出了不少珍贵的资料。他也会想念家人,但这不是主要的,他想的还是党的事业、文学的事业和鲁迅的精神。
  许:1965年底,您父亲被判14年徒刑,剥夺政治权力6年。判决之后,监狱当局让他写感想,他表示“心安理不得”。仍然从内心表示服膺共产党的领导,保持着浓厚的革命情结,可又不改特立独行、坚持己见的个性,他是如何化解缠绕在自身的这个矛盾的?
  张:我认为,他一直相信中央一定会把他的问题解决的。被判决以后,他说“心安理不得”,说为了维护党的威信,也就是他认为的“大的存在”,判得这么重,他得服从。可是从文艺观点上给他定成反革命,从道理上说,他是不服的。
  许:在监狱里,他最担心和痛苦的是什么?
  张:他最担心和痛苦的是牵连了一些有才华的青年作家,耽误了他们的创作生命。他在监狱里曾对我母亲说:“我情愿自己一个人上绞架,而不愿意他们为我陪绑。”他希望受株连的人能尽早结束受难的生活。尤其是路翎的遭遇让他非常难过,按周扬所说,我父亲的理论错误可以用路翎的作品来证明,路翎便成了受冲击最大的胡风分子之一。1979年,父亲在成都听说路翎的情况,已经是什么东西都写不出来了,他难以忍受,认为这简直太糟蹋人了,他希望朋友们经常找路翎聊聊,要把路翎失落的灵魂招回来,尽可能地招回来。父亲对路翎特别有感情,让晓山去看望路翎叔叔,带去一点钱,并送去补养身体的龟龄集酒,希望路翎能早日过上正常的生活。我也曾找到那个破旧的小屋去看望叔叔,见到的情形的确让人黯然神伤。
  许:他不会为这个自责吧!这又不是他以前能够预料到的。
  张:还是有所自责,毕竟是受他的牵连的。恢复自由后,他才知道,受到牵连的人远远超过他的想象,甚至许多毫无关系的人也未逃脱劫难,悲愤、负疚之情使他的心灵无法平静。回到北京住在友谊医院的时候,他的病已经好了,正在慢慢调养吧,同时也在等待自己问题的解决。当时有一些病友在跟他聊天时说到上海的谁谁谁受到迫害的情况,他的旧病就又犯了,他听不得这些人遭到迫害而家破人亡的惨状。
  许:他靠什么排解漫长的与世隔绝的寂寞?
  张:诗。后来在秦城监狱时还有图书馆,可以借书报看。我母亲探监时又可以给他带书去。开头一两年在看守所,他没有书报看,也不给他纸笔,他才默写诗的。
  许:支撑他一直坚强地活下来的是什么?又是什么终于让他“像缆绳一样粗的神经”接近崩溃?
  张:还是信念在起作用,就是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主张是对的,不改初衷。出狱后,他在给朋友的信中一再引用张志新烈士的话,表明自己的观点不改。我父亲的神经本来是很坚强的,可是到了四川的大监里就不行了,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击,曾一度精神崩溃,觉得没希望了,得了心因性精神病。我母亲看到后太伤心了,就给予宽慰和照顾,使他慢慢平静下来。后来,母亲建议他详细写下自己的生平大事、一生中接触的人物以及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他越写越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反动的历史,没有什么问题啊!就这样恢复了自信,坚信自己的冤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要不然就活不下来了,他的精神最终没有崩溃。(未完待续,本文分3期连载)
  
  责任编辑 齐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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