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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0年第2期

上世纪的爱情(小说)

作者: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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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是真正的产业工人,是炼钢厂的炉前工。姚均平的父亲,则是个资本家,已病逝多年,却阴魂不散。高考放榜的时候,姚均平又一次明白了这个事实。他考得相当不错却落了榜。在1965年夏天没人为这种事矫情地吃惊。那个火红的炎夏,姚均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一层层的旧报纸糊住了窗户,不让阳光照射进来。他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坟墓中。床就是他的灵柩。中午刺耳的蝉鸣,黄昏清亮的鸽哨,吹糖人的小锣和卖烧土的叫卖,那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与他无涉。
  外屋,他母亲盘腿坐在铺板床上,静静地流眼泪。终于,一个黄昏,赵佩先来了。他的冬尼娅来了。赵佩先走进来,他母亲就像看到救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用手指着那通向里屋的房门,泪如雨下。
  赵佩先懂了。
  她敲门。门不开。她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他不理。她就擂门。擂鼓似的,把他家的门,擂得山响。后来,她用脚踹,她一脚一脚踹上去,门还是纹丝不动。最后她绝望了。她喘着粗气,伤心地说了声:
  “保尔,你对不起这名字。”
  她离开了他家。来到黄昏的街上。晚炊的炊烟缭绕在小巷的上空。收音机播送着乐曲。一个嘹亮的女声唱着,“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那么婉转悠扬,没有人生琐碎和真切的痛苦。有人用自制的小车拉着水桶从她身旁地动山摇地经过,洒下一地的水渍。那水也许是用来灞西瓜的吧?谁家院墙里探出枣树,一颗小小的青枣“啪”地坠地,刚好落在她脚边。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她说不出的悲伤。生活是多么没有心肝啊,它一点不知道一个落榜的青年正经受着怎样的煎熬。
  “佩先。”
  她转过身。是他。他就像从地牢里刚刚走出的许云峰。蓬乱的长发几乎遮住他的眼睛。他们无言对视。他看她默默地流眼泪。他刚想开口说话,被她制止住了。她抢在他前边这样说道:
  “先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我也落榜了,我也没有考上大学,我非常难过。可是你知道我怎么安慰自己?”她停顿一下,深深地望着他黑沉沉的眼睛,“我想,假如保尔去不了的地方,我一个人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他浑身一震。就在这一刹那他得救了。他脸上有了悲恸的表情。他像春天解冻的土地一样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她平静地淌着眼泪的脸是多么美丽和仁慈啊。爱情就是在这一刻诞生。这之前,不过是一对孩子新鲜和浅薄的玩闹。他们彼此凝望对方,知道了,有什么重要的、性命攸关的事情发生了。
  又一颗青涩的小枣,啪地落在他们脚下。
  这年夏天,巷子里的这棵枣树,总是挂不住果。一场雨后,就落下一地没长熟的果实。慢慢就有团成团的青虫,从树上“嗖”地坠地,流星镖一样,落在行人的头上、脖领子里,吓得女人和孩子尖叫。后来就有人来把这棵枣树砍掉了。砍掉的枣树,横在巷口,被人拉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巷子看上去寂寞了一些,空旷了一些。姚均平有时会想念那棵树,因为,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张采后来是从姚均平的朋友老李那里知道了一些他们的故事。知道了保尔和冬尼娅。她想,这可真荒谬啊。“这可不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张采闷闷地说。老李很惊讶,又有些失笑。“张采,”他说,“你是外国爱情小说看多了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故事?”他笑笑,“他们俩,青梅竹马,天设地造,还要怎么样?”
  还要怎么样?张采不知道。她没有回答。
  “可现在就是有人想拆散他们。”老李慢慢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眉毛在眉心处拧了个结。
  张采心一跳,变了脸色。“谁?谁想拆散他们?”她颤声问。
  “他们局里一个有权势的人,”老李回答,“看上了赵佩先,托人来说合,这事,姚均平还不知道呢!”
  原来是这样!张采松出一口气,刚才一张嘴险些蹦出的心此时落回原处。张采还以为老李指桑骂槐呢!可是,看来,再平淡的恋爱故事也要有跌宕起伏啊!现在,这曲折到来了。从中作梗的人终于出现了。这是赵佩先工厂的主管上级,某某局的革委会副主任,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看了局里的文艺汇演,喜欢上了李铁梅。现在,他开始编织一张网,要捕捞他的爱情了。
  他开始经常出现在这家工厂的排练场,陪同他的是厂里的什么头头。他来审查他们排练、彩排。他看他们的行头,说,“哪里捡来的破烂儿?买新的!”他看他们的乐队,说,“才五把小提琴?怎么不得十来八把?招人!”他批评厂里的头头,“再没钱,也不能克扣样板戏!”整个宣传队欢欣鼓舞,迎来了他们的曙光和春天。只有李铁梅——赵佩先,暗藏了深深的忧虑,知道他如此大方的举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现在红娘终于该出场了。先是厂里的那些头头,张头、王头的,甚至,局里的领导也出面了。他们笑呵呵地说,“铁梅姑娘啊,多大了?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吧?”他们一上来就抹杀了姚均平这个人,根本就不承认有他的存在。他们乐呵呵地装着傻。等到她被逼无奈,说出“我有朋友”这句话时,他们下好的套子刚好在那里温柔地等着她呢。“小赵啊,”他们严肃起来,“你可是咱工人阶级的后代,又在争取入党,根红苗正的,前程远大,可不能走错路啊!”
  这话语重心长,听得她悚然心惊。没等她惊魂落地,下一轮轰炸又来了。这次是副主任亲自上阵。看上去他是多么自信啊!他说,
  “我知道你有朋友,可是,就像保尔最终不会娶冬尼娅一样,李铁梅也不会嫁给王连举吧?”
  他穿一件旧军装,领口露出一线白衬领。自得耀眼。应该说他是一个英挺的男人。他抗过机枪的肩膀远比姚均平宽,他风吹日晒过的脸庞也远比姚均平粗犷。他望着她困惑的眼睛,一把握住了她纤细的双手,
  “李铁梅,记住一句话,宝刀赠壮士,美人慕英雄,我比他更配你。”说罢,他扬长而去。
  那一瞬间,赵佩先感受到了他的力量,男人的力量。生活的力量。那是某种催化剂,还是种子。可是此时的姚均平,对这一切却还一无所知呢。
  他们的排练到了紧要关头,“五·一”过去了,“五·二三”就要到来了,天气渐渐热起来,他们就要率领着他们的队伍去部队、农村和工厂巡回演出了。那几天,张采很兴奋。紧张的排练几乎使她把什么不愉快都忘记了。李铁梅算什么呢?冬尼娅又算什么呢?什么能比得了就要出发的喜悦?她抽空拆洗被褥,为自己准备着行装。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不远的从前,回到了那些有演出的浪漫的日子,旷野中灯火通明的戏台、夜场的露天表演、台下跑来跑去的娃娃、伙房里正在准备的黄米面枣糕和热粉汤,还有一次在军营中吃过的猪肉烧小水萝卜,是多么鲜甜美味啊!他们睡过的稻草地铺,又是多么松软芬芳啊!张采真是等不及了。她等得是多么焦灼。一想到要出发上路,而且、而且是和姚均平在一起分享这美妙的一切,张采第一次感到,生活对她并非那么无情无义。
  可是,就在出发前一天,风云突变。姚均平忽然吞吞吐吐告诉她,她不能和他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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