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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0年第2期

上世纪的爱情(小说)

作者: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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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以后,她也不能再来了。
  张采没有问为什么。张采知道那原因。张采的平静让姚均平害怕。张采在刹那间弄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张采一直等待着的,其实就是这一天、这时刻。潜意识里,她等待着的一直是——离散。出发的喜悦和快活不过是海市蜃楼,还是一个梦境。现在那美妙的幻影烟消云散了。姚均平默默地望着她,他漂亮的眼睛又深又黑,里面满是悲伤和怜惜。她觉得这大可不必。她笑了,她说,“姚均平,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眼泪不听话地涌出来。
  他们默默站着。姚均平忽然伸出手,用手掌轻轻地为她擦拭泪水。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兀的动作。可是张采没有惊诧。张采知道那是一个至情至性至善的举动。他的手在她干净的、柔弱的、从没有被人爱抚过的肌肤上怜惜地划过。那是开天辟地的触摸。她突然像含羞草一样甜蜜又痛苦地颤栗。她的眼泪流得更汹涌。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脸。英俊的希腊式的脸。像混血儿的脸。亲爱的脸——它终将远去。
  姚均平轻轻说,“张采,好自为之。”
  她知道这是一句告别的语言。
  事情后来弄清楚了。人们说,聋哑人开口说话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怎么能让一个不知哪儿跑来的黑五类子弟来做指导,来分享它的荣誉?事情牵连到了姚均平。没多久,另一位老师取代姚均平接管了宣传队。与此同时,他的冬尼娅,在一个美好的夜晚向他摊牌,提出了分手的请求。
  而这时,张采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做了插队知青。她插队的地方,在汾河河谷,离后来那个闻名世界的古城平遥相距不远。那村庄的名字叫洪善。做了知青的张采,回想起聋哑学校那一段日子,觉得那就像是前生前世的事。有时,她坐在地头,望着远处的河流和田野,会想,姚均平此刻在做什么呢?然后,她自问自答,姚均平结婚了,娶了冬尼娅。“姚均平”,这也是一个前生前世的名字,可却让她心里一痛。她仰望蓝天,似乎是想从那一片澄澈的碧蓝中寻找什么,找什么呢?她不知道。偶尔,她会做这样一个梦,梦中,她看见一只手,在漆黑的夜空中,打出奇妙又神秘的手语。那手语是她所不知道的,永远不能破译的,却美丽非凡,仿佛盛开在另一个世界的花朵。梦中,她永远看不见他的脸。
  
  下篇
  
  几年之后,张采从农村回城了。现在她是一家集体所有制小厂的工人。那小厂,生产小化肥设备。厂房很简陋。只有几台老掉牙的皮带车床、刨床和冲床。院子里永远矗立着焊不完的各种罐和塔,高高低低的,像一些碉堡。在加夜班赶工的日子里,这些丑陋的罐塔就被焊花照亮了。东边一朵,西边一朵,明灭着。焊花凋谢的瞬间,无数只金蜜蜂坠向地面。劳动着的夜晚,张采的工厂看上去有一些诗情和美丽。
  张采做了车工,开皮带车床,每天车一些笨重的“珐兰”盘。她一直弄不明白这些零件是做什么用的。她只知道,车床一开,整个世界地动山摇。粗大的铁屑呼啸着,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像蛇一样吓人。日子轰鸣着流逝。
  有一天,下了班,忽然通知说要开会。原来上面发下来一份待决的罪犯名单,让群众讨论定罪。这样的事情,张采已经经历过几次了。这让她想起法国大革命,多么相似的情景呵,一个人当众宣读某人罪行,下面的公民们喊,“处死他!”于是那人就被推上断头台。不同的是,现在下面的革命群众喊的是,“枪毙他!”或者说,“无期徒刑!”革命群众唯恐自己不够严厉,唯恐让别人发现自己在内心悄悄同情那些敌人,于是争先恐后表现自己铁血的革命立场。不管上面念什么,只要没有那一句,“认罪态度较好,”大家就异口同声喊,“枪毙!”
  那天下午,人们本来都要回家了,洗净了手脸,换了衣服,却突如其来地被召集起来开会,而且,是那样长长的一串名字。人们就显得有些草率和不耐烦。张三、李四、王麻子,还有谁?快点快点!孩子还在托儿所里哭呢,起好的玉米面正等着人去蒸发糕呢,趁太阳没下山还想赶着去捞两网鱼虫喂自家的热带鱼呢!有多少事情在等着人去做啊。张采默默地听。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很紧张,莫名其妙地害怕,觉得灾祸和危险就在什么地方潜藏着。可是这天有点例外,这天也许是受了人们情绪的感染,也许是因为周末的缘故,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名字来,姚均平。张采的第一个反应是,咦,他怎么会在这上面?刹那间她醒悟过来,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然后就是一片可怕的天塌地陷的空白。她下意识盯着宣读者的嘴唇,它们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它没有任何声音地摆布着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亲爱的人的生死。后来她看到那嘴唇不动了。那个时刻到了。她一下子恢复了听觉,因为,她突然听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吼声,“枪毙!枪毙这个反革命杀人犯!”
  枪毙姚均平!
  冷汗顺着她的脊背流下来,流成小河。结成冰。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从此就被冰封起来,冻结起来。不管隔了多远的时光,哪怕隔了世纪,张采回望它,仍然会被它凛冽惨白的寒光刺伤双眼和心。那是一个多么绝望和可怕的夜晚。张采大睁着眼睛度过了这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她以为她早已把他忘记了。可他却用这样恐怖和惨烈的方式在她的记忆中复活。他杀了人,杀了谁?他的手,他温情的、魅力无穷和神奇的手,现在沾上了谁的鲜血?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后来她打了一个盹儿,她看见了他。她终于、终于看见了他的脸,英俊的、线条分明的、有些像混血儿的脸,希腊式的脸,那么悲悯地、善意地、怜惜地望着一个孤苦无助的小姑娘,为她拭去眼泪。可现在他要死了。
  在别人高喊“枪毙!死刑!',的时候,张采没有勇气说出异类的语言。在别人众口一辞要他死的时候,张采不能说,“让他活。”人们是多么不耐烦啊!一个美好的周末被破坏了,骚扰了,所以人们比往常更痛快更迅速地喊出“死刑!枪毙!”这样惨烈的时刻,张采不能说,“让他活!”……从前,这样的事情,只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不是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吗,在张采的城市,传说有一个母亲,她十九岁的儿子被枪毙了,政府派人去他家收子弹费,他母亲当着来人的面,率领全家振臂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这样的事情,故事,从前,离张采是多么遥远啊,可是现在,它来了。它从天而降,把不堪一击的生活砸成了粉碎。
  从前,张采还是红卫中学宣传队队员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叫朱雀的同学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有关死亡的消息。朱雀说,嗨,你们知道吗,薛丽洁的爸爸自杀了!朱雀非常兴奋,两只棕黄的大眼睛像猫眼一样熠熠闪光。她们围绕着朱雀,也很兴奋,还有些……幸灾乐祸。因为,这个鼎鼎大名的薛丽洁,她们都认识,太认识了!这个漂亮的女孩儿是红卫中学宣传队的老对手、劲敌。她和朱雀住同院却在另一家中学读书,薛丽洁是那个中学宣传队的台柱子,女一号,所有的舞蹈都是她领舞。就是她们率先要排全场舞剧《白毛女》,雄心勃勃。听说就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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