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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后遗症

作者:盛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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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问……你们去过韶山毛主席的家乡吗?”我想跟他们聊点什么。大鼻子忘了拉裤子拉链,红内裤挺扎眼的。我考虑要不要提醒他。但一会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露出红色内裤的特殊窗口,可以供我不时消遣一下。
  显然,我的问题把他们难住了。大鼻子沉浸在短暂的回忆中。竹笋眼珠子转了几圈,在原来的位置停下来,脸上的责任感里拌了一些羞涩,迅速催生出一个新鲜的品种来,就像杂交出来的水果,说不上名称。
  “我见过……毛主席。”大鼻子好像大病了一场,声音和身体很不协调。我知道,他正在我这样的少年面前挣面子。我故意表现巨大的惊讶,完全不在意夸张表情使我看起来狰狞,像要一口咬掉他的大鼻子。
  大鼻子见我上钩,慈祥地笑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懂吗?比你成为一粒精子的时间早多了,小鳖。”他叫我小鳖,仿佛还摸着我的脑袋,手指像一群笨猪崽。
  “文化大革命,我知道呀。听说去哪儿都不用花钱买票,比现在好玩。”我对文化大革命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死了很多人。这本来是我老爹的职责,他到死也没有提过半点“文革”的事。
  这时,一直沉默的竹笋,脸上杂交出来的新品种弹出了叶子,开出了花,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他把这果实挂到我眼前:“老实说,你父母怎么死的。”
  
  三
  
  ×你妈妈,让一个孤儿来讲父母的死,缺德,这跟你们的事情有关系吗?我在心里骂。其实我蛮高兴的,他们扯得越远,越不能获得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可能他们也有点疲软,失去在我身上寻找信息的耐心,想就此消磨时间也不一定。我看见竹笋摆好了记录的姿势,手指尖又钝又圆,比手指本身大了很多,就像五个长着大龟头的小弟弟。说句公道话,我不得不承认,竹笋是完全称得上可爱的人。我保证搜肠刮肚,翻出对老爹老妈的记忆,满足竹笋那群长着大龟头的小弟弟。
  你也听听吧,我正跟你讲的故事,少不了这些内容。记不太清楚了,大约是十岁的时候,我还在学校呢,突然接到老妈死了的消息,老爹在老妈碗里下了毒,他被抓了。在精神病院当护士的田甲,对我用三句话概括了这件天大的事情,还说她告发了老爹。老爹不久就被判枪毙了。
  枪毙犯人那天,人们兴奋得像是过节,到处议论纷纷。我朴实诚恳的老爹,在“文革”中当过革委会主任,春风得意了好几年。但是,“文革”结束后(也许没结束)老爹就装病退职了,离开了学校,进山里砍楠竹,编做桌子椅子,或者小动物。我记事起,老爹就是一个民间手工艺人了。他的脾气很倔,除了沉默,就是暴力,弄得家里阴气沉沉。我后来听到老爹当革委会主任时的事情,比如老爹毁掉了别人的前途,结了不少冤家……还有人说老爹趁机夺人妻子——我不相信这个,这是对老爹的污蔑。也有那有名有姓的事,说老爹把一个姓张的画家整惨了。原因是画家在乞丐的下巴画了一颗痣,老爹认为他侮辱毛主席。
  刑场在资江河边的荒地里。我不知道,田甲怀着什么心情去看老爹吃枪子儿。她那天脸色平常,两眼冷漠,临走前,把老妈遗像中的笑容擦得透亮。老妈十八岁生下姐姐,她们像姐妹一样,姐姐似乎对老妈的爱情了如指掌。她们对我隐瞒的秘密远不止这些。我想问点什么,田甲便对我露出敌意。作为家中各自孤立的人,我唯有与喜怒无常的老爹努力结成同盟。
  执行枪毙那天,很多学校都空了,我的学校也不例外。为了占到最好的观看位置,很多同学带了干粮,大清早就出发,往资江河边的刑场赶。那一天到处都是人,蚂蚁窝一样。有的人根本不知道刑场的具体位置,跟着别人瞎转。老妈死了,老爹被抓之后,我不去学校,也没人管了。没多久,我就混上了城里的不良少年,抽起烟来。我那天也去了刑场,纯粹是不想让同学看不起。他们基本上都看过枪毙犯人,没看过的低人一等,错过了更会遗憾终生。他们说,当枪子儿冲进身体里时,能闻到肉香,像八月十五的粉蒸排骨。我熟悉这种味道,粉蒸肉是老妈的拿手菜。每年中秋,老妈在选肉上十分用心,每次都要跟屠户磨嘴皮。我对死了解不多,甚至不相信老爹会死,我相信他会灵活的就地一滚,躲过子弹,在晚饭时跨进家门。
  那天淡雾弥漫,空气潮湿,资江河水平静无波。荒地的茂盛野草被踩成泥浆了。我立在重重叠叠的背影之后,感到老爹像星星那般渺茫。看不清十米外的景况,雾仿佛铺到了世界的尽头。我晃荡了很久,始终在人墙之外。似乎每个方向都朝向老爹。枪响时,我的身体一震,仿佛击中的是我。我没想到真正的枪声那么沉闷,沉闷到愧对于我的想象。天空绽开一朵蘑菇云,像一头野兽。毛茸茸的胃被蘑菇的纤维纠缠。我想呕吐。连续响了四枪。不及我那把打鸟的弹弓枪声音清脆。有一小会儿的寂静,接着人群骚动起来,发酵似的膨胀。我被挤到边缘,挤到老爹牵我走过的街道。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汗水或雾水,从我的发梢往下滴,落到街面,砸起软韧的声音,听起来是黏稠的、透明的。
  老爹中枪的情形,我是听田甲描述的。她对执刑者说,她是犯人的亲属,她受到特别待遇,被安排在一个无可挑剔的角度观看,就像在角度很好的软座包厢舒服地看音乐剧。她说你老爹被蒙了眼睛,身穿灰色囚衣,因为双腿发软无法站立,几乎是吊绑在一棵柱子上,身体抖个不停。我听得入迷,没有在意她用“你老爹”的说法。她用得意的眼神舔了一下我的表情,接着说道,枪响时,你老爹好像被人捅了一拳,身体一弹,血立刻汩出来,衣服上就暗了一大块。她说的和电影镜头表现的完全相同,我确信无疑。老爹隔了多久绝气,田甲不肯说,我脑海里却留下枪口的青烟,像是由某个人的嘴里吐出来的。我后来对田甲说,老爹本来可以不死的。田甲却回答道,死了了了。她说了很多个“了”字,就像山谷的回音那样,我以为我的耳朵坏了。
  
  四
  
  你看到了吧,竹笋耷头睡着了。要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讲老爹老妈的死,并不是为了听竹笋打呼噜。我希望引发他们的回忆,最好是大谈“文革”的事。根据他们脸上的皱纹与那股经受过什么的眼神,我猜测“文革”时期,他们应该有不平常的经历,或者别的什么不愿提起的事,如果能听他们说上一阵子,我愿意掏出身上那包上等雪茄给他们抽。大鼻子在屋子里走动,脚步轻得听不见,他是怕惊醒竹笋吧?有大鼻子的这份体贴,我觉得竹笋一觉醒来,应该会变成胖子,胖得像大鼻子这样,靠一双玲珑秀气的小脚,温驯乖巧地支撑那一身肥肉。
  我停止说话。大鼻子仍在走动。他一定在想他自己的事情。我也疲乏了,口渴得要命,打算闭上眼眯一会儿。我不觉得我睡着了,似乎是刚闭上眼,就受到肉包子香味的强烈刺激,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竹笋被我的喷嚏惊醒,满脸茫然。小桌上摊开几个白塑料袋,分别装着花生米、腌萝卜和凉拌松花皮蛋。大鼻子正满口包子,对着啤酒瓶费劲地嚼咽。竹笋迷迷糊糊拿起了筷子。他吃东西时还是一脸责任感。我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房间里拉掉灯就一片漆黑。如果允许我夹一筷子,我很想把青皮黄心的皮蛋,连同红色剁辣椒一起扒进嘴里。他们嚼腌萝卜的脆响,让我感到自己的牙齿闲得发慌。食物填进他们的肚子里,我越来越饿。我想起小时候,老爹每个月发了工资,都要做一回小笋炒肉。眼前的食物,与老爹的小笋炒肉一样遥远。我很久没吃东西了,我感到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年。
  算了,让他们吃饱撑死,我还是给你说我的故事。我老妈就那么死了,丧事是田甲一手操办的。当时,老妈的灵堂占了半条街道。那几天的雾气很重,看不见天。我好几次觉得老妈的影子在雾里晃动,像鸟一样寂静。做法事的通宵达旦,把死人的消息传得更远,他们还装腔作势地唱哀痛的调子,哭得死去活来。田甲在老妈的丧事上,倾注了巨大的热情与悲伤,她好像生来是为老妈操办丧事的,在这件事上表现的成熟,远远大于她当时的年龄。那个靠吹唢呐挣钱谋生的,在换气转调之余,对田甲发出赞美,甚至希望能在老妈的丧事期间,凭吹唢呐的技术勾引田甲,于是几乎吹炸了腮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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