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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后遗症

作者:盛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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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欣赏十九号的头脑,正常人恐怕想不到这一招。不过,丑臣讲十九号的故事,肯定不是为了传播智慧。丑臣最后的话及时证明了我的看法。他说,田甲一看十九号病人的死亡通知书,就狂笑不止,笑了三天三夜。那个四十九岁的精神病人,名叫张弓,是个画家,正是我老爹的冤家。丑臣还说,他是田甲的亲生父亲。
  我的胸膛结结实实地被捅了一下:这样看来,我老爹夺妻的说法,有点靠谱了?
  
  十
  
  “什么靠谱不靠谱,小鳖,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老爹猖狂那阵,我见过。也知道他那时候‘杀’人无数,把人的前途毁了,将别人的妻子夺了……被他逼疯的人,谁知道有多少?他活该被枪毙,死一千次也不为多。嘿嘿,小鳖,尾巴夹紧点好。”久不说话的大鼻子走到我身边,放低了声音,露出虎威,还老朋友似的拍我的肩膀。他是一个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将暗藏的愤恨,通过手掌击中了我的心脏,我几乎要喷出一口热血。
  “那个田甲,可怜,认贼作父,滋味不好受啊!”大鼻子情绪时恶时善,声调忽高忽低。
  “照你这么说,我的老妈,原是别人的妻子,被我老爹夺为己有的么?”他们对老爹情况的掌握,令我背上一冷,不由更加警惕,并打定主意锁定老爹老妈的问题,千万挺住。
  “也不能这么说。画家张弓的妻子,是和张弓划清了界线,主动投靠你老爹的。听说那时她刚怀孕,因此保全了爱人张弓的骨肉。她是很懂爱情的。”竹笋站起来耸了一下,迅速接上话茬子。我习惯了他之前冷漠的语调,现在,他的声音和蔼得让我别扭。他脸上的责任感消失了,像是突然接收了我的贿赂。他还耸了那么一下,我已经在不意了。他这个说书人的另一种说法,使我对故事本身的认识更加模糊。我的感觉是,卷入这么一个故事当中,×你妈妈,太无辜了,幸好这件事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有意思的是,大鼻子与竹笋干上了,他们就张弓妻子的爱情发生了争执。大鼻子认为她不忠,图安逸,与张弓做了同林鸟,大难临头却又独自飞,她应该随张弓去流浪,去赴死。竹笋反驳大鼻子时,显出要与他世代为仇的样子,他说伟大的爱情富有牺牲精神,而无谓的牺牲是愚蠢的。知道西施的故事吧?范蠡作为西施没有完婚的丈夫,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不惜牺牲爱情,将西施送入吴国为自己的长远谋略做了铺垫。西施无私奉献自己对范蠡的爱情,配合范蠡最终取得吴越之战的胜利。他们的牺牲都有大价值。而张弓的妻子,某种意义上,就是现代西施嘛。
  我听着,看着,突然流下了眼泪。竹笋说得好,他对老妈的辩护打动了我。他标准地道的益阳话也没有任何毛病,而且那么有文化……他那群长着大龟头的小弟弟也随即变得活泼可爱了……他是个特别的人,尽管他没有彻底说服大鼻子,我对他还是肃然起敬了。
  我小心地附和竹笋:“是呀,我老爹对我老妈很好。我老妈坚持梳发髻,我没见她有什么不贞的表现。顺便问一下,那个画家,田甲的老爹,后来……怎么了?”
  “什么?什么的老爹?”大鼻子越来越嫌恶我了:“你有什么资格发问?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恢复记忆似的,才想起抽根烟。我立刻讨好地摸出雪茄来,被他一把夺了过去。
  “那是瑞士雪茄烟,给你们抽吧。”烟是我和伙伴们从豪宅里摸来的。
  “狗屁。哪儿弄的?”我知道大鼻子是以骂来掩饰对雪茄的兴趣和抢烟的尴尬。
  “张弓没死,对吗?”我问,希望他们一口气把故事讲完。
  “不是你的老爹,死活都跟你没关系。”大鼻子深深地吸了两口烟。
  雪茄夹在他粗肥多肉的手指中间,仿佛正可怜地向我求助。室内的空气更糟糕了。
  “据说张弓没几年回城了,没死,精神出了点毛病,基本上废了。唉!”竹笋放下握了很久的笔,将手腕活动几圈,似乎在做结案陈词。事实上,如果不是关于我老妈的爱情争执,谈话或许早就结束了。现在我并不着急走了,我喜欢这样的聊天方式以及聊天内容,这对我了解自己的一生很有帮助。也许,田甲和老妈死守的秘密,就在竹笋和大鼻子的争执中。我并不知道老妈临死前对田甲有过耳语,更不知老妈的耳语是对田甲说出了张弓的名字。
  “你老妈的死也挺蹊跷,据说你老妈死前与你老爹吵了架,你老爹动手打了她。不过,你老爹主动投案自首,保了一条命。这是政府的优待政策。”竹笋旁敲侧击,似乎暗示我坦白从宽,同时传递我老爹没死的消息。
  我压住对老爹死活的疑问,清醒地意识到,在谈话过程中充当配角,以文化知识与和蔼表情赢得我尊重的竹笋,原来是个藏奸耍滑之徒。他对老妈的爱情辩护,几乎骗取了我的信任。
  “我老爹对我老妈很好……不会害她。田甲,是个可疑的人……她性格怪异,有严重的抑郁症。她很不正常。说不定她……为了什么东西……会做出某些出人意料的事来。”我想到田甲说“你的父亲成了我的人”。
  他们没有理睬我的话,那桩盖棺论定的案件,离他们眼下要做的事情实在太远。他们只是用其作引子,并不会将它错定为主题。竹笋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打算尽快结束和我这种人的盘旋。仿佛是雪茄的作用,大鼻子温和了,他的脸上一旦堆满友善,便浮现一种含混不清的羞涩。
  “后来我们怀疑,你老妈属于自杀。你老爹呢,知道自己罪孽太多,悔之晚矣,他想死呀,甘愿受惩罚,让良心安乐呀,最终想到以死谢罪,所以,他承担了你老妈的死。从这一点上来说,你的老爹是值得敬重的。尽管你老爹没死成。”大鼻子背叛了竹笋,站到我这边来了。他对老爹的态度判若两人。在社会上混了些年头的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迷茫。大鼻子竟然赋予老爹的死一个高尚的含义,仿佛将英勇牺牲者追加为烈士。令我惭愧的是,我先前还看不起他夹雪茄烟的肥胖短促的手指头。我脑子里的思维,一截一截地涌现,似受到强烈干扰的电波,不时出现芜杂的空白。终于,我抓住了一个重要问题:“我的老爹,他没有死?”
  “这种人,一枪打死便宜了他,就得让他慢慢地死!无知、冷血、权力狂!”竹笋一巴掌拍响了桌子,指着我大声呵斥。我不知道是否由于光线的原因,他的脸完全变了。
  “我不想死。”我说,“我的老爹,他在哪里?”
  大鼻子满目慈祥,侧身将竹笋挡在身后,低声对我说:“他脾气不好,出手很重,你别惹他。他说的是你老爹。你有什么话,好好跟我谈吧。”
  “我的老爹,他在哪里?”我已经洞察了他们的把戏。
  “你真不知道?邵阳劳改农场呀,判的是无期徒刑。平心而论,他也是受害者呀,是那疯狂年代的受害者。你也是受害者呀,看看你,年纪轻轻,不学好,要是有父母管教,总可以上个学,有个正当工作呀。”大鼻子仿佛成了橡胶娃娃,被不断挤压发出了“呀呀”的声音。
  当大鼻子庞大的肉体发出这种尖细的女人声音时,我觉得我只是碰到两个有神精病的说书人,游戏可以到此为止了。我不再理会大鼻子的语重心长,可怜巴巴地哭起来,大鼻子赶紧将剩下的雪茄塞进了我的口袋。
  四十分钟后,他们把我扔下车。
  解开蒙眼的黑布,眯眼一望,四周是雾,我感到浑身湿漉漉的。
  
  盛可以,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水乳》、《北妹》、《道德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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