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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后遗症

作者:盛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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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妈一死,我便忘了老妈的样子。老妈的遗像我看着挺陌生。我甚至不太知道,怎么悲伤。花圈上的花朵开得很艳。不知道哪里的土壤,能养出这么肥的花朵来。老妈突然拥有这么多花,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黑的白的红的绿的,司空见惯的稀罕少有的,密密匝匝,都围着她开了。有一朵脸盆那么大的白花,开得很愤怒,在灵堂的中间,像一朵白色的蘑菇云,花瓣白得堆满了雪,仿佛掐一下,便会满手粉嫩的奶水。所以,我脑海里突然显现我的婴儿时期,想起了老妈的乳房。在老妈的怀中,老妈的乳房就是一朵花,洁白的、永不凋谢的花。现在这朵肥硕的白花面前,我的大脑像婴儿一样清澈单纯,像雾一样混里混沌。老妈的丧事期间,我唯一的事情,便是数那些花。老妈下葬时,那些花都点燃了,是我的哭声将它们化为灰烬,风将那种吮不到奶水的婴儿的绝望哭泣带到丛林,插上枯萎的枝头,来年弹出新叶,开出鲜花。
  我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有时梦见老妈死于堕胎,像一条母狗那样,垂死的时候,那弥留的眼神却充满柔软的力量。我梦见老爹吃人,梦见田甲对老爹开枪,枪口冒出红色的烟雾。老爹中弹倒地,脑袋在地面砸出圆坑。大雾瞬间吞噬了他。等找到老爹时,他的脸已被野狗或者什么东西啃得血肉模糊。
  每次梦里醒来,我都想与田甲打架,想揪住她的头发,将她固定在某个北风口,将她风干。只是人们常说,田甲与我将相依为命,她是世界上唯一与我有点瓜葛的人了。
  老妈死后,夜里厨房总有异样的动静,像是老妈在下厨做饭。半夜里水龙头突然哗哗地淌水。灯自己亮了。窗户弹开了,冷风灌进来。我胆战心惊,田甲则从容不迫,合上窗,闭了水龙头,瞟我紧抠鞋底的脚趾头,脸上散漫潮湿的雾气,覆盖了她的黑眼睛。
  我每天夜里睡不着。我感到老妈无所不在,她在角落望着我笑,朝我打手势。在黑暗中操持家中一切。家里出奇地干净、整洁、静寂。家里就是老妈的灵堂。即便是在学校,女老师的衣裳,也静寂得令我心中发冷。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某一天,我完全不去学校了,也不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县城当童工,后来什么也不干了,只想无恶不作,却总是心慈手软。老爹被毙那天的浓雾,使我从此两眼眯缝。
  我老爹不希望被人了解,甚至对于我——他唯一的儿子,也是这个态度。老爹偶尔有快乐的时候。某次我在全县朗诵获奖,戴了大红花,老爹笑得很腼腆。老爹希望我考大学当新闻主播。我生日那天,老爹以罕见的温和给我买了新衣,我坐在老爹的自行车前,招摇过市。以后,老爹总是一边刮竹篾,一边听我朗诵。刮竹篾的声音很细脆,老爹很慈祥。刀片下的刨屑像花骨朵。我一度以为幸福生活就是这样子的。不过,我老妈的反应不冷不热,她对于梳出圆润的发髻兴趣更大。田甲的目光是阴冷的,她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干扰我与老爹的和谐相处。我嫉妒田甲与老妈的亲近,她给老妈梳头,那双富有计谋的手,因犹疑显得更从容,突起的骨骼使她的手指修长而世故。她身穿老妈的蓝花对襟短袖小袄,领边袖口,到处空空荡荡。
  有时候,老妈在昏暗的镜子前,往腋下涂抹明矾遮掩狐臭,下垂的奶子不失水分。我以为明矾是冰糖,偷吃了一回,舌尖上留下一股怪味。老妈将这个特定的姿势遗传给了田甲。田甲也依赖明矾,在昏暗的镜子前往腋下涂明矾时充满骄傲,斜乜我,眼睛里伸出鞭子。田甲一直仇视我,有一回她在洗澡,我只是经过浴室门口,里面便飞出半截红砖,砸中了我的大腿。
  老妈说她的益阳话。老妈对我近而不亲,像母鸡对待小鸡一样简单,保证我饿了有饭吃,困了有床睡。老妈的心在田甲身上。她们经常说悄悄话,如果我或老爹出现,立刻打住,像沉默的昆虫,头角碰触,再各自爬开。房间的过道狭窄,田甲不和老爹说话,只是侧身让道。墙缝间的蜈蚣虫爬得很快,步伐齐整的脚步十分壮观。蜘蛛吊在半空中荡秋千。我不知道房子有多少年的历史,墙砖像老爹的牙齿,有层黑垢。窗户的玻璃裂了,老妈在冬天蒙上塑料。生锈的图钉,在老妈的眼里生锈。春天照旧开花。田甲的虎牙越长越尖利。智齿顶穿了她的牙龈。她拔掉它,血淋淋的扔到瓦顶上。
  我们的房间都很简单,那些陈设使我们看上去从不睡觉。我们像四个幽灵,影子在墙上穿梭。老妈热衷于储存南瓜、冬瓜,她将它们塞到床底下,像一个个人头。在深秋前绝不想起它们,直到蔬菜断季的时候,逐个摸出来卖了,留下一两个自己吃。有时一刀下去,会切出一窝没长毛的幼鼠。田甲收养它们,玩弄它们,通过透明的肉体,查找内脏的位置,将它们一个个玩死。
  田甲是个怪胎。有一天,我在街边用弹弓打鸟,准确地说,是教小孩用弹弓(我已经懂得羞涩,主动放弃了这项娱乐)。麻雀停在电线上。天色越来越青,就像浸在水里的灰布。灰布中,冒出一蓝一白两个影子,蓝的在前,白的在后,脚底无声,像轻功超绝的武林高手,一路狂奔。蓝影子那双污浊的赤脚从我眼前飞快地划过。他头发凌乱,嘴里嗷嗷怪叫,把麻雀惊跑了,还吓愣了孩子。白影子呢,紧追不舍,快要追上蓝影子,便主动慢下来,与蓝影保持距离。白影子帽子歪了,白衣服很脏,光着左脚,右手提着一只高跟鞋,气喘吁吁。这时,前面的蓝影突然调头,直逼白影。白影以更快的速度掉头就逃。于是,白影子在前面,蓝影子在后面,朝来的方向狂奔,突然出现那样,突然消失了。
  田甲像一个陪练的运动员,和她的病人在街上狂奔。我乐于看到这种景象。她以这种方式跟紧病人,并将他引回医院,有时要追赶、奔跑一个下午,直到医院更多的人赶来协助。我曾经见过病人追上田甲,先是张嘴咬她,接着一阵癫狂暴打,然后坐在马路边发呆,接下来,田甲鼻青脸肿地抄起一条木头抽打病人,打得手臂发软,病人纹丝不动。
  
  五
  
  我被人推了一下,身体一弹,跌倒在地。×你妈妈。最恨睡觉时被人弄醒,我差点骂了出来。大鼻子在我身边徘徊,竹笋坐在原地,满脸责任感。桌上根本没有什么腌萝卜、松花皮蛋,大约是他们吃完,并清理干净了吧,连一小片也没给我留下。
  “小鳖,做梦了?想姑娘了?”大鼻子捏根牙签在嘴里捣鼓。我感到他身上的匪气有点藏不住了。我害怕流氓恶棍,我情愿落到警察手里。你不知道我生长的这个城市,没什么消遣,打打杀杀的家常便饭,当然人头落地的机会不常碰到。街道到处是坑。汽车像瘸子那样一瘸一拐。车牌永远糊着泥浆,辨不清号码,和老房子一样,模糊不清。街上的灰尘很大,下雨全成了黑泥浆,一脚踩上去,便发出和姑娘亲嘴的声音。
  大鼻子催我讲田甲的事,他说精神病院的护士,一定被精神病人强奸过。竹笋庄严地点头附和,好像他就是那个事实。我只想早点结束越来越无聊的谈话。我口干舌燥,如果不是为了跟你把故事讲完,我绝不会跟大鼻子他们嗦下去。我已经厌倦了他的“博物馆”,竹笋的大龟头手指也没意思了。我想看到别的景色,比如马路边的树、驴粪、交配的狗。呆在屋子里,像上了链条的狗。
  一起听吧。田甲哪年结的婚,我忘了,嫁的男人叫丑臣,我见过一两面。我没有参加田甲的婚礼,或许是因为年纪小,不记得。田甲与丑臣的关系,跟虚构的一样,一没见他们出双入对,二没见田甲提丑臣这个人,嘴里也蹦不出半点丑臣的事。
  田甲敏感得像只兔子,竖着两只小耳朵,听到细小的声音,身体都会一震,一缩一弹的身体,像在跳一种奇特的舞,用田甲的医学术语来说得难听点,是抽搐,或者是痉挛。
  田甲医院的病人,病情有轻有重,据说不少是在“文革”时期发的病,有的人自杀了,有的人在这里疯疯癫癫的打发日子。有人靠政府的钱治疗,有人是子女混得富贵了,钱没地方花。还有病人和我老爹有点瓜葛。我老爹早死了。这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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