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傅雷
说,那是歌德《浮士德》里的玛格丽特。几人有幸福娶得自己的玛格丽特呢!梅馥不仅
是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不仅是非常能干的主妇,一身承担了
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杂务,让傅雷专心工作,她还是傅雷的秘书,为他做卡片,抄稿
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没有这样的好后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
折扣吧?
傅雷翻译这几部传记的时候,是在“阴霾遮蔽整个天空的时期”。他要借伟人克服
苦难的壮烈悲剧,帮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他要宣扬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
主义。①可是,智慧和信念所点燃的一点光明,敌得过愚昧、褊狭所孕育的黑暗吗?对
人类的爱,敌得过人间的仇恨吗?向往真理、正义的理想,敌得过争夺名位权利的现实
吗?为善的心愿,敌得过作恶的力量吗?傅雷连问他忠实的伴侣,竟被残暴的浪潮冲倒、
淹没。可是谁又能怪傅雷呢。他这番遭遇,对于这几部传记里所宣扬的人道主义和奋斗
精神,该说是残酷的讽刺。但现在这五部传记的重版,又标志着一种新的胜利吧?读者
也许会得到更新的启示与鼓励。傅雷已作古人,人死不能复生,可是被遗忘的、被埋没
的,还会重新被人记忆起来,发掘出来。
①参看傅雷《贝多芬传》译者序。
一九八○年十一月
《回忆我的父亲》前言
《回忆我的父亲》前言
一九七九年冬,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为调查清末中国同盟会(包括其它革
命团体)
会员情况,给我一封信,原文如下:“令尊补塘先生是
江苏省最早从事反清革
命活动的人物之一,参加过东京励志社,创办《国民报》、《大陆杂志》,在无锡首创
励志学社,著有影响”,因此要我介绍简历及传记资料等,并提出一个问题:“在补塘
先生一生中,有过一个重大的变化,即从主张革命转向主张立宪。这中间的原因和过程
如何,是史学界所关心的,盼望予以介绍。”
我只写了一份父亲的简历,对于提出的问题,不敢乱说,没有解答。其实,我虽然
不能算“知道”,却也不能说“不知道”;不仅对所提的这一转向,就连以后的转向,
我即使不能说“知道”,也都有我的体会。近年来追忆思索,颇多感触,所以想尽我的
理解,写一份可供参阅的资料。
日本中岛碧教授、美国李又安(adelerukett)教授曾分别为我查核日本和美国的
资料。此文一九八三年发表后,一九九○年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邹振环同志提供了有关
我父亲翻译工作的资料;一九九二年江苏教育学院翟国璋同志提供了有关我国
现代史的
资料。我已把原文相应修改。谨向他们致谢。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日
回忆我的父亲
回忆我的父亲
一
我父亲杨荫杭(18781945),字补塘,笔名老圃,又名虎头,江苏无锡人,一八
九五年考入北洋大学堂(当时称天津中西学堂),一八九七年转入南洋公学,一八
九九年由南洋公学派送日本留学。回国后因鼓吹革命,清廷通缉,筹借了一笔款子,再
度出国赴美留学。我是父亲留学回国后出生的,已是第四个女儿。那时候,我父亲不复
是鼓吹革命的激烈派。他在辛亥革命后做了民国的官,成了卫护民主法治的
疯骑士因为他不过做了一个省级的高等审判厅长,为了判处一名杀人的恶霸死
刑,坚持司法独立,和庇护杀人犯的省长和督军顶牛,直到袁世凯把他调任。他在北京
不过是京师高等检察长,却把一位贪污巨款的总长(现称部长)许世英拘捕扣押了一夜,
不准保释,直到受停职处分。《民国演义》上提到这件事,说杨某其实没错,只是
官官相护。据我理解,我父亲的立宪梦,辞官之前早已破灭。
我说理解,因为都未经证实。我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对听到的话不求甚解。有
些事只是传闻;也有些是父亲对我讲的,当时似懂非懂,听完又忘了;有些事是旁听父
母的谈话而领会的。
我母亲唐须荌也是无锡人。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们子女从小到大,没听到他们吵
过一次架。旧式夫妇不吵架的也常有,不过女方会有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
也不多。我父母却无话不谈。他们俩同年,一八九八年结婚。当时我父亲还是学生,从
他们的谈话里可以听到父亲学生时代的旧事。他们往往不提名道姓而用诨名,还经常引
用典故典故大多是当时的趣事。不过我们孩子听了不准发问。大人说话呢,老
小(无锡土话,指小孩子),别插嘴。他们谈的话真多:过去的,当前的,有关自
己的,有关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
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两人一生中长河一般的对话,听来好像
阅读拉布吕耶尔
(jenadelabruyeere)《人性与世态》(lescaracteres)。他们的话时断时续,我
当时听了也不甚经心。我的领会,是由多年不经心的一知半解积累而得。我父亲辞官后
做了律师。他把每一件受理的案子都详细向我母亲叙述:为什么事,牵涉什么人等等。
他们俩一起分析,一起议论。那些案件,都可补充《人性与世态》作为生动的例证。可
是我的理解什么时候开始明确,自己也分辨不清。
例如我五六岁在北京的时候,家里有一张黎元洪的相片,大概是大总统发给每个下
属的。那张照片先挂在客厅暗陬,不久贬入吃饭间。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墨笔字:补塘
检察长。我常搬个凳子,跪在凳上仔细端详。照上的人明明不是我父亲,怎么又写着
我父亲的名字?我始终没敢发问,怕问了惹笑或招骂,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明白:落款
不是标签,也不知什么时候知道那人是黎元洪。可是我拿稳自己的理解没错。
我曾问父亲:爸爸,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父亲说:就和普通孩子一样。
可是我叮着问,他就找出二寸来长一只陶制青底蓝花的小靴子给我,说小时候坐在他爷
爷膝上,他爷爷常给他剥一靴子瓜子仁,教他背白居易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
是此湖。那时候,他的祖父在杭州做一个很小的小官。我的祖父也在浙江做过一个小
地方的小官。两代都是穷书生,都是小穷官。我祖父病重还乡,下船后不及到家便咽了
气。家里有上代传下的住宅,但没有田产。我父亲上学全靠
考试选拔而得的公费。
据我二姑母说,我父亲在北洋公学上学时,有部分学生闹风潮。
学校掌权的洋人
(二姑母称为洋鬼子)出来镇压,说闹风潮的一律开除。带头闹的一个广东人就被
开除了。洋鬼子说,谁跟着一起闹风潮的一起开除。一伙人面面相觑,都默不作声。
闹风潮不过是为了伙食,我父亲并没参与,可是他看到那伙人都缩着脑袋,就冒火了,
挺身而出说:还有我!好得很,他就陪着那个广东同学一起开除,风潮就此平息。
那是一八九七年的事。
当时我父亲是个穷学生。寒素人家的子弟,考入公费
学校,境遇该算不错,开除就
失去公费。幸亏他从北洋开除后,立即考入南洋公学。我现在还存着一幅一九○八年八
月中国留美学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开代表大会的合影。正中坐的是伍廷芳。前排学生展
着一面龙旗。后排正中两个学生扯着一面旗子,大书北洋二字。我父亲就站在这一
排。他曾指着扯旗的一人说这是刘麻子,又指点这人那人是谁,好像都很熟。我记
得有一次他满面淘气的笑,双手叉腰说:我是老北洋。看来他的开除,在他自己和
同学眼里,只是一件滑稽的事。
我大姐从父母的谈话里,知道父亲确曾被
学校开除,只是不知细节。我父亲不爱谈
他自己,我们也不问。我只记得他偶尔谈起此笑话,都是他年轻时代无聊或不讲理的细
事。他有个同房间是松江人,把书字读如须。父亲往往故意惹他,说要撒一
课须去(上海话尿书同音)。松江人怒不可遏。他同班有个胖子,大家
笑他胖,胖子生气说:你们老了都会发胖。我父亲跟我讲的时候,摩挲着自己发了
胖的肚子,忍笑说:我对他说,我发了胖,就自杀!胖子气得呼哧呼哧。我不知道
父亲那时候是在北洋或南洋,只觉得他还未脱顽童时期的幽默。二